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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腊尽,又到新年伊始,大业十三年春。

    初一一大早,奴婢将夹缬锦幡系于长竹竿顶,而后立于土,以祈愿长命。

    观音婢簪着彩胜,手捧小炉立在廊上,望着幡子迎着新年的第一缕阳光高高扬起,在深邃的眼底洒落一片光明。

    这时,门外有儿童嬉闹。观音婢令人取一盘胶牙饧,出至门边分食。诸童喜不自胜,一抢而散,一年纪稍小的阿孩儿争不过,坐地大哭。

    观音婢见状,扶之起身,盈盈笑道:“汝随我来。”说着携之入院,予他一捧胶牙饧。果然,阿孩破涕为笑,说道:“多谢娘子!”

    观音婢见他虎头虎脑的,问道:“汝今几岁了?”阿孩答:“儿已五岁。”观音婢愈发怜爱,又留他打秋千。

    只听梧桐树下,观音婢推动秋千,逗得阿孩咯咯欢笑。世民入院,望见这副情景,嘴角也不觉扬起。婢女见他走来,退至一旁,世民笑问:“何来小儿?”婢女答:“应是邻家之子。”

    世民一把将他抱起,笑问:“汝岂不惧歹人乎?”观音婢白他一眼,努嘴哼道:“妾肖似歹人乎?”

    阿孩却道:“娘子美若天仙,非是歹人。”世民在他耳边低道:“俗话说‘美若天仙,心如蛇蝎’,意谓‘蛇蝎美人’也。”阿孩懵懂看他,目光迟疑。

    观音婢闻见,怒捶他几记,世民嬉皮笑脸承受,玩闹一阵,方是令人送还阿孩。

    注视小孩离去,观音婢目光不舍,世民见状,揽之低笑道:“改日我们生一个玩来。”观音婢闻言羞赧。

    “娘子,相里娘子赠以椒柏酒。”这时,婢女引一人入。世民夫妇看去,一奴怀抱酒瓶,并递帖子,“我家娘子欲于人日宴请长孙娘子,盼请答复。”

    观音婢展帖阅之,而后答道:“请答夫人:人庆佳约,妾感荣幸,会当登门拜访。”

    元正大朝会,虽然偏安于江淮,仪式仍不阙。皇帝陈八音于殿,接受朝贺,强撑着王朝最后的体面。

    退朝后,皇帝策杖步游宫苑,遍历台馆,看尽宫中景色。

    满目的烟花美景,看在眼里,却是满心荒凉,皇帝在心底落下一叹。西望京师路漫漫,那个曾经他不喜居的帝都,如今已成为难以逾越的奢望。曾经的万里河山,已经支离破碎,所幸还有江淮这片栖身之地。

    正当皇帝幻想偏安一隅时,一声急奏打断了他的幻想。“陛下,齐郡贼人杜伏威率众渡淮,已攻陷历阳郡!”

    杜伏威,齐郡章丘人,年少家贫,常以盗窃维生,与同村辅公祏为刎颈之交。辅公祏姑家以牧羊为业,数偷羊接济杜伏威,其姑诉于官,郡县捕之急,二人遂亡命,聚众为群盗,时年十六。后转掠淮南,自称将军,屯并六合,兵威渐盛。

    除了杜伏威,在江淮一带,有李子通据海陵、左才相掠淮北,众各数万。然有右御卫将军陈棱率兵击之,由于兵力不足,虽多次镇压,然贼未能尽灭。而自銮驾抵淮,有护驾骁果军十余万人,官兵实力大增。然正值荒年,百姓无以为生,又有苛捐杂税,于是纷纷揭竿而起,依附于杜伏威,兵势大振。

    皇帝大惊失色,连忙询问,“陈棱将军何在?”对曰:“陈将军单骑回江都,全军覆没,正于殿外负荆请罪。”皇帝怒火中烧,皱眉说道:“宣入。”

    不久,右御卫将军陈棱入成象殿,浑身是伤,“臣抗贼不力,请陛下赐死!”

    若在平时,犯下此等大错,皇帝必将他处死。然而如今,朝中将才凋敝,实在无人可用。皇帝询问具体战况,陈棱不敢隐瞒,详细以告。

    原来,陈棱仅有精兵八千,先不敢出战,那杜伏威为了激怒他,送来妇人之服并致书,号之曰“陈姥”。陈棱不堪受辱,因大怒,悉兵而至。杜伏威自出阵前挑战,被人射中其额,杜伏威大怒,不拔箭而冲阵,追杀其人,所向披靡。杀数十人。陈棱阵大溃,仅以身免,单骑逃回江都。

    皇帝脸色铁青,恨剜陈棱一眼,最终平复怒火,连召右屯卫将军独孤盛。

    独孤盛为蕃邸旧臣,深为帝信任。皇帝询问对策,独孤盛安慰说道:“陈将军先平江淮诸贼,往往克捷,虽一次败仗,然陛下无须忧虑。”皇帝闻言,稍稍安心,又问下一步部署。

    独孤盛略沉吟,趁机劝道:“今有骁果军十余万,贼人一时不敢来犯。然久在江淮,将士家属多在两京,日久思归,人心异动,非长远之策也。莫如借此思归之心,激励全军,挥师向西,回师大兴,以抚镇天下!”

    皇帝斟酌须臾,说道:“贼盗四伏,回师谈何容易?且北边有突厥,大兴也并不稳固,此事须从长计议。当务之急,乃是稳定骁果军。”

    独孤盛知皇帝一时难劝,回京之事需从长计议,遂也未直谏。而是说道:“据臣所知,偶有骁果亡走,须严加管治。”

    皇帝颔首,以示赞同。

    而在河南荥阳,瓦岗军设宴庆团年,招待各路豪杰。秦琼、罗士信尤其受到瞩目,诸杰纷纷与之结交。

    “秦将军、罗将军,早闻二位大名,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一人入来后,见他二人簇拥人群中,过来寒暄。

    说话这人是徐圆朗,因亡命为强盗,据守兖州、攻占东平郡,胜兵二万余人,后归附瓦岗。经人引荐,秦琼、罗士信纷纷拱手,与他寒暄,“我等粗鄙之辈,徐公过誉了!”

    徐圆朗笑道:“将军等骁勇善战,所向无敌,在座诸公曾败阵下,何必谦虚耶?”说着捋须大笑。

    厅内霎时安静,秦罗二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接话,单雄信笑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此亦缘分也!”众人纷纷笑起来。徐圆朗亦笑,嘴角不经意一撇。

    恰好这时,翟让等入堂,诸公立时噤声,翟让示意众人落座。

    翟让坐主位,举樽说道:“我出身草莽,不善繁文缛节,今日初一,履新之庆聊以薄酒,与诸公同庆之。”“翟公万岁!”诸人举酒,纷纷回贺。

    李密坐于席首,与众人同举酒,心内却一阵恍惚:若非自己,瓦岗何以至此?这一呼万应的尊崇,本当属于自己......

    正自遐想,翟让举酒敬李密,“幸有蒲山公出谋划策,瓦岗得以强盛,第一杯当敬蒲山公。”

    李密回神,仿佛被窥见心中所想,脸色略尴尬,连忙奉觞,“翟公过誉了,瓦岗能有今日之势,得以于诸公自拔以归,密之所为,不足挂齿!”

    翟让遂笑:“此言甚是,翟某再敬诸公!”众人咸悦,纷纷奉觞。

    酒行三遍,翟让举樽,谓秦罗二人曰,“二位将军来附,瓦岗如虎添翼也,翟某深感荣幸!”

    “翟公收留之恩,某等感激不尽,必效为犬马!”秦琼携罗士信趋至座前,奉觞说道。翟让大悦,示意二人:“将军快快请起!”

    秦罗二人受到礼遇,益是心安。

    河东县任宅,户曹任瑰设宴款待唐公世子李建成。

    等候多时,任妻刘氏撇嘴,“这李大郎不过布衣耳,却趾高气扬,甚为自得。”想到自己年长,却要赔笑于彼妇郑氏,刘氏益是不平。任瑰闻言,敛色道:“不可胡语!”

    刘氏悻悻,其夫因唐公才复官,遂未再言。

    终于,李建成兄弟至,任瑰连忙迎入,一阵嘘寒问暖。席间,任瑰问李建成,“所备年货足乎?”李建成笑道:“有劳任公夫妇操持,足也。”任瑰笑道:“公子夫妇所需用物,均可告于某。”

    刘氏亦笑向郑观音,“郑娘子有何吩咐,尽可告之妾。”郑观音颔首笑道:“有劳刘娘子。”

    果然,这娘子也是个不经事的,刘氏虽回以微笑,心内却将李家两妯娌作了一番比较。

    当刘氏转而对唐公次媳心生好感时,听见李元吉摔盏嚷道:“此种饮法甚无趣也!”任瑰连问:“依郎之见,该当如何饮法?”

    李元吉带着醉意说道:“行酒令来!”李建成笑道:“四郎最喜行酒令。”三人于是行起酒令,直至大醉。

    送走几人,刘氏望着满桌狼藉,叫苦不迭,“总算送走几尊大佛了。”

    自夫仁寿罢官,当了十余年白身,如今虽有唐公提拔,也只八品小官,然因时局动乱,县吏薪俸难继,日子过得紧凑。唐公将去太原时,将二子以托于自家,而李建成兄弟到底是纨绔子弟,声乐嬉游,用度奢侈。刘氏这才大悟,难怪唐公不携长子赴任,而仅携次子李世民。

    想到唐公世子年将而立,还需人处处照料,以致自己平白多了些细务,刘氏不禁撇嘴,奈何吃人嘴软,也只能牢骚几句,惟盼李建成兄弟早日赴太原。

    人日这天,观音婢携花胜至武宅,相里氏盛情迎入。

    “长孙娘子可饮酒乎?”席始,相里氏询问。

    观音婢笑答:“可饮葡萄酒少量。”

    “善!”相里氏于是令人上酒,“妾素喜饮酒,今日正好共饮。”说着令人替观音婢斟酒,“请饮之。”

    盛情难却,观音婢执盏,至鼻尖轻嗅,酒香浓郁,低首浅啜,口感紧致。“此酒出自高昌国?”

    相里氏笑道:“正是,料是长孙娘子亦常饮之,一尝便知。”观音婢颔首笑道:“幼时家君饮葡萄酒,妾常试饮一口,久而久之,略好葡萄酒也。”相里氏闻之而笑,目光慈爱。

    观音婢原以为相里氏之邀,意在为夫求官,可是直至日晚告辞,她仅以葡萄酒相赠,并未提求官之事。观音婢虽然好奇,心内却愈发亲近之。

    葡萄美酒果然后劲十足,当观音婢乘车晃悠悠回府时,已是一副醉玉颓山之态。

    “娘子,娘子!”柔儿见状,连忙扶之入室。阿梨笑道:“不必惊惧,娘子只是饮了些酒。”

    柔儿略惊,娘子看起来娇弱,居然善饮酒,竟是她不曾知晓的,毕竟,就连二郎,亦少见饮酒。

    阿梨见她吃惊,低笑道:“娘子未出阁时,便善饮葡萄酒,近年少饮罢了。”柔儿恍然一笑,连忙去备乌梅饮。

    当是时,世民归来,见妻子满脸通红,揽之笑问:“娘子饮酒乎?”阿梨称是,“相里娘子设葡萄酒,娘子盛情难却,稍稍饮之。”

    “稍稍饮之?”世民笑乐,“娘子此状,恐是贪杯耳。”

    观音婢酒意正浓,闻他笑话,柔荑环上他的脖颈,娇声说道,“妾未曾贪杯……”说着山眉轻蹙,捂嘴轻打了个嗝。

    “满身酒气,必是饮了三盏。”世民凑近轻嗅,佯作嫌弃说道。

    她脸上两朵桃花晕开,更衬得人妩媚起来,又带着几丝娇憨之态,看得世民心内一阵悸动。

    观音婢晃晃沉重的脑袋,头上簪着的花胜翩然落地,“实则......五盏也!”她伸出纤长的五指,吃吃说道。

    世民连忙托其后首,以免她后仰。“娘子酒量见长!”揶揄之中,带着几分宠溺。

    观音婢红唇一抿,得意而笑,“若论酒量,郎不及妾也。”说时柔儿捧饮子入来,世民接过,喂她喝了一口。观音婢细呷之,却摇首不饮,“此酒不烈……”

    世民哭笑不得,连骗带哄之下,终算是饮毕,又亲自替她洁身更衣,这才安稳睡下。

    婢女见房内无事,轻手熄了灯盏,退至门外俟候。躺下睡觉时,听见室内说话,正欲起身,阿梨竖耳稍听,示意她不动。

    “二郎……”观音婢迷糊之中,忽然爬到世民身上,压在他怀里。“我在。”世民低声回应,脸颊相贴之间,是两串冰凉。

    “我想阿耶了……”她低声抽泣,世民抚着她颤抖的后背,表示理解。观音婢叹息一声,被他纳入唇间,“逝者已矣,夜里勿悲伤。”观音婢颔首,旋即在他断断续续的亲吻中,进入梦乡。

    阿耶,应是泉下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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