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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渊立在灵座前,回想亡妻生前音容,唏嘘不已。如今他仕途更进,若她得知,合该含笑九泉了。

    叹了叹气,转身问二郎:“汝母终前有何遗言?”世民脸色凝重:“阿娘言有三恨,前二恨皆与旧仇有关,三恨未及言毕……”秀宁听罢低泣。

    李渊心中苦笑,这正是他的妻子,一生执念于舅氏之仇,而他半生碌碌,未如她所愿权掌两宫,到底非她合意郎君。或许,这第三憾,便是嫁与他罢,又岂会提及他?世民见父亲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忽又心有不忍,先前的埋怨亦少了几分。

    李渊叹息一声,转而说道:“圣驾次于高阳,我将往之朝谒。”说着嘉许看向观音婢,“接连丧事,幸有二郎妇操持,使我后顾无忧也,此后府中内务,仍托新妇。”宗人夸其处事得当,令李渊大为惊异,况府中确须主妇,也只能交由这小娘子了。

    观音婢欠身领命:“此乃新妇本分事,惟愿不负大人公所托。”

    李渊离京后不久,新岁如期到来。然而,今年的除夕夜显得格外冷清。

    庐中,世民靠着观音婢,偎在火炉前,守着漫漫长夜。附近里坊不时传来丝竹声,极力宣泄着新年的喜乐,然而这一切,似乎与他们无关。

    世民忆起阿娘,长嘘一声。“想娘了?”观音婢问道,世民躺倒下来,埋首她怀里,听她苦笑道:“每年此时,妾亦思阿耶……”世民闻言,握她手于掌,一时无语,二人皆沉浸在思亲的幽思中。

    也不知默了多久,墙外突然一声爆竹,划破夜空,继而火光四射,满城沸腾。欢乐的气氛传入墙内,就连空寂的国公府,亦感染了一丝新年的喜气。

    除夕之于世人,盖是此义,即使旧年有过再多失意苦痛,也只有这一刻,当第一声爆竹响起,便令人再度燃起新岁的希望。

    观音婢凝着的夜空,心中的忧思随着四散的火光向天边滑去,回首低声贺道:“二郎万岁。”世民正仰望天尽头,脸上是半年未见的憧憬神色,闻言回贺道:“观音婢万岁。”

    年节迎来送往、祭祀追福,终算过了上元节方是得些清闲。阿娘遣奴来话,舅家有客,邀她同去,观音婢遂去之。

    到了舅家,娘兄皆已至,堂中坐一妇,正在感叹阿舅遭遇事,其年与外祖母相仿,当是长辈。虽是面生,观音婢仍然上前行礼,云阿过来扶她,解释说道:“此即从祖姑,荥阳郡夫人也,从渤海郡来。”观音婢恍然颔首,连忙欠身问候:“外从祖姑好在。”

    荥阳郡夫人招她上前,上下看遍,笑问:“此则观音婢哉?”一旁的高母笑答:“是也。”郡夫人颔首笑道:“我离京时,阿玉当是这般年纪,如今其女亦为人妇……”说罢一阵唏嘘。

    高母闻言,安慰说道:“如今时过境迁,世人已忘前事,现下各地叛乱,京城到底安稳,阿茶何不长居大兴?”郡夫人说道:“我亦此般打算,此次回来修整老宅,他日天下生变,亦有避处也。”众人皆赞同点头。

    从舅家回来,得知阿茉分娩,生下一子,观音婢颔首满意,赐下药膳。入告世民,他亦颇满意,说道:“阿娘魂若有知,当是欣慰矣。”

    “阿岳。”有人唤道。

    阿岳回首,见是阿梅,于是驻足。阿梅走来,笑问:“汝往何去?”阿岳答道:“阿茉产子,五娘赐药膳,我奉命送之。”

    阿梅点头,说道:“我正好顺路,不若代汝送之?”省了跑路,阿岳求之不得,遂交之于她,笑道:“有劳梅姊。”阿梅接过笑道:“无须客气。”

    阿梅来了阿茉房,她正抱子哺乳。阿梅将药膳置于案上,说道:“此乃长孙娘子所赐,望汝养好身子。”

    阿茉请她坐榻,感慨说道:“五娘慈下,我母子报答不尽也。”

    阿梅笑道:“汝安心育儿,辙是回报。”阿茉颔了颔首,见她注视着怀中婴儿,遂问:“汝愿抱之乎?”阿梅一愣,目光询问:“……可乎?”

    阿梅身为国公府正房近侍,虽年纪轻轻,却于府内颇有威信,阿茉从未见她如此谦卑,笑道:“当然可矣。”遂将子递之于她。

    阿梅接过,且喜且悲。看了许久,复又问道:“取名未?”

    阿茉沉默,脑中浮现一双深沉似海的眼睛,一如他深不可测的身份。思索须臾,阿茉说道:“名之……阿海。”

    阿梅闻罢,颔了颔首,坐了片刻,方是告辞。阿茉望着她出门的背影,若有所思。

    高阳郡行宫,皇帝御正殿。

    “高丽两征不克,朕将发兵,再征伐之。众卿有何佳策?”

    群臣面面相觑,如今之形势,国内尚且不安,再征高丽显然不妥。然而,皇帝欲图大业功盖千古,又固执己见难听异见,即使众人皆觉不妥,未有敢发言者。

    皇帝见无人进言,知众人皆反对。然而,于皇帝而言,建前代未竞之大业,留经天纬地之雄名,最为重要,况且,那高丽王拒不朝贺,实在可恨!皇帝志在征辽,尽管不悦群臣反应,仍然说道:“此次朝会后,诸卿可就此事建言。”群臣俯首领命。

    然而数日过去,并无人建言。皇帝一意孤行,半月后诏征天下兵,分百路并进。

    皇帝再征高丽的诏令传回大兴,已是三月初,天地开始回阳,却并未拂去寒冬凛冽、送来春暖花开。

    扶风郡再起叛乱。唐弼自称唐王,立李弘芝为天子,拥众十万。皇帝不以为惧,如期率军去涿郡,途中时有逃兵,皇帝斩之,士兵仍逃亡不止。与此同时,彭城、延安皆有起义,官兵讨捕之,斩首数万,山河浸血。

    阿梅入来,见阿茉倚窗而坐,丝毫不察人走来。“怎地了?”阿梅看一眼榻上熟睡的婴孩,问道。阿茉回神,尴尬一笑:“无事。”

    阿梅哦了一声。阿茉看她一眼,佯装随意闲话:“听闻扶风郡再起叛乱……”阿梅点头:“如今民不聊生,人心思变,各地叛乱不足为奇。”阿茉颔首:“扶风郡去岁方起叛乱,此时再起,会否为同党耶?”

    阿梅目光一滞,莫非她知些甚么?据窦三郎言,阿弟之死,必为亲信出卖,而最可疑者,正是唐弼李弘芝二人。

    见她端视自己,阿梅立即答道:“或然。盗贼败则退走,聚则为盗,不足为奇也。”阿茉见她反应如常,莫非自己多想了?遂也点头。

    闲话一阵,阿梅告辞,行了几步,恍然顿住。莫非……她在怀疑自己的身份?

    转眼到了小祥之祭,因是周年祭,祭礼尤其重要。前日傍晚,诸奴拆去倚庐,于东廊南作室,以白垩涂四壁,于内设蒲席,谓之垩室。又备内外缞裳,各陈其所。

    虽然几日前已在筹备,观音婢犹不放心,故依礼沐浴后,当日一早便来家庙督役。掌事者正在整拂设洗,一切有序。管事察小娘子神色,稍稍安心。这娘子年纪不大,却事无巨细必当躬亲,眼睛尖得紧,丝微差错皆能察到。诸奴私下怨声不少,皆盼这小娘子早还东都,好还他们继续自在。

    正在庆幸,有婢正以香汤沐神主,长孙娘子留步,目光端详。管事正自纳罕,听她问道:“此仍是桑主,何也?”

    庙祝闻之,过来一看,惊呼阿弥。管事偷望长孙娘子,只见她面色凝住,周身散发着一股冷气,让人在盛夏里竟打起哆嗦。

    众所皆知,虞礼所用神主以桑木制成,而小祥则用栗木,当是制主之时用材失误。重作已是来不及,若去凶肆购买,东西两市至午才开市,必定来不及,这等失误实在不该!只是……这小娘子平素养尊处优,五谷未必能辩,怎知桑栗之分?

    管事后悔不迭,连忙叩首请罪:“老奴之过也,请长孙娘子治罪!”

    观音婢令人扶起,叹道:“此时治罪,于事无补也,当务之急,乃是制成栗主。”说着望了望天色,坊外未闻见金吾的呼传,于是朝阿梨说道,“汝传话阿武,遗之百文,令其快马加鞭,务必买回栗主。”

    管事连忙提醒道:“神主不值百文……”观音婢看他一眼,并未说话,示意阿梨赶紧去办。

    阿武正替二郎栉发剪爪,听闻后立即出府,打点了坊正,方得出坊。来到西市,市门正紧闭,阿武跳下马,以掌叩门。

    “谁人?!”门内传来质问的声音。阿武答道:“我家办凶事,需买器物,还望官家通融。”门吏喝道:“市门正午才开,我岂能违律?速走!否则执尔去平准局!”

    阿武取一钱,塞入门缝:“此物可开否?”门吏眼睛一亮,遂开门。阿武遗之钱财,门吏得之窃喜,挥手说道:“速去速回。”阿武连声作谢,赶去凶肆。

    世民更了缞服,赶紧去家庙。“族亲至外寝,已各服其服。”观音婢凝眉说道:“然阿武尚未回返。”

    说时,建成疾步入来,问道:“为何还未开始?”世民答道:“神主制错,已遣人去买之。”

    建成闻之,神色紧绷:“此等要事,岂能出错?族人等候多时,现在如何是好?”说着灵机一动,“祭礼在即,不若继用旧神主……”

    世民正欲言,观音婢说道:“练祭用栗,若以桑主,于礼不合也。”建成被她反驳,不悦说道:“弟妇若事先查检,亦不至失礼也。”说罢提脚出门,诸奴纷纷退避。

    观音婢抿唇,眼泪欲滴,世民悄执之,安慰道:“此事不关你,大兄心急口快,不必在意。”观音婢扯动嘴角,说道:“妾无碍也。”世民颔首,说道:“我去外寝,若已备妥,遣人来告。”观音婢点头。

    终于,阿武快马加鞭赶回,将新制的长一尺、宽四寸的神主奉上。观音婢急忙检查,神主顶有径一寸八分的圆,四厢各刻一寸一分,四方上下有六个寓意魂气通达于天地四方的九分径通孔,背有刻谥。

    观音婢悬着的心放下,遣阿武通知世民。有司将栗主置入鸟漆匮内,置于别所,又取旧神主埋之。忙完这一切,族亲皆引入,人群前,世民拄杖望来一眼,观音婢微微颔首,世民悄悄松气。

    庙祝请嫡长子建成入丧主座后,迎栗主入庙。只见神主用箱盛着,由舆抬入庙,置入旧灵座。庙祝开匮,奉出神主,置于灵座上,又设素几于右,乃出。建成随后,倚杖于阶东哀哭,由相者引之降就位,祭礼开始。

    所谓小祥之祭,祥者,吉也,意味着孝子可渐除丧服。故众人缞服而立,建成等诸子解去头上丧帽,着了练布冠,观音婢秀宁及建成妾则去腰间绖带。余人亦减缞服,郎君皆素服吉冠履,娘子则素服吉履。除毕,相者引建成兄弟入就位,内外俱升庙就位哭。

    掌馔者自东阶设馔于灵座前,建成止哭,由相者引自西阶去洗爵,酌醴进至灵座前,伏拜后稍退于西。庙祝持版立于灵座之右,朝北而跪,内外立时止哭,听其读曰:“维大业十年六月朔日,哀子建成敢昭告於妣唐国夫人窦氏:岁月警迫,奄及小祥,攀慕永远,重增屠裂。谨以洁牲柔毛、刚鬛、明粢、芗合、芗萁、嘉蔬、嘉荐、醴齐,祗荐祥事於妣唐国夫人,尚飨。“

    建成哭几声,再拜,内外应拜者皆再拜哭。此时,庙祝起身,上前跪,奠版於灵座,而后起身还樽所。建成哭着由相者引出,内外各还其位。庙祝闭门,与执樽罍者降出。

    众人各还外寝后,建成仍留之,以行匮主之仪。只见庙祝与进馔者入庙,开门撤馔,将神主置于匮中,阖户以降。庙门外之左,掘了一道可容木主匮的坎,建成与庙祝奉神主出,由掌事者埋之。整个祭礼才算完毕。

    族人离去时,纷纷安慰建成兄弟,夸赞建成有长子之风,能担大任。建成颇为得意,又顿感懊悔,于是请世民安抚其妇。

    世民安慰道:“观音婢大度人也,以府务为己任,唯恐祭礼有差,几日不曾安寝;如今礼仪圆满,自然不会记挂在心,大兄勿忧也。”

    建成听罢笑道:“如此就好。”尽管二郎妇小他一轮,这一年来,府内上下打理得紧紧有条,作为嫡长子,建成心内对这小娘子是肃然增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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