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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不见,李大郎酒量见好!”席间,郑家大郎频频劝酒。

    李建成笑道:“比之郑兄,建成惭愧也。”

    郑大郎笑向长孙安业:“若论酒量,我不及妹婿。”

    安业执殇笑道:“唐国夫人训子严苛,弟难常饮酒,今之所来,务必痛饮。”

    “可惜饮酒于宅,不得尽兴!”郑大郎叹道。

    “妾等前来助兴,何如?”郑氏执壶领妹入来,坐至案前,谓向其妹,“三娘为客斟酒。”

    郑观音略显尴尬,默然执壶。建成作谢:“承蒙兄嫂厚待,建成先干为敬。”

    郑氏笑道:“三娘亲为斟酒,李大郎焉不敬酒?”

    建成点头:“确该敬之。”因朝郑观音笑道,“有劳三娘。”

    郑大郎笑:“李大郎敬酒,三娘当回敬之。”

    “正是。”郑氏推盏与妹。

    郑观音不善饮酒,饮过一杯,面上浅晕。

    安业道:“你敬我往到底无趣,莫如共行酒律,何如?”

    郑大郎笑道:“人众方为有趣,未如诸妾同席助乐。”

    郑氏笑:“既是如此,大郎为监席明府,管酒杓;妾虽不善歌舞,却略知曲令,愿为席纠律录事;三娘不善饮酒,可为觥录事,掌罚酒。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可矣。”

    诸婢端了装有二十酒令筹、一枚令旗的笼台入来,又添了长案。数人端坐案前,郑氏执旗宣令:“请行筹令。”待郑大郎首肯,因令建成,“李大郎为客,请先行令。”

    建成遂取一筹,念道:“巧言令色——自饮五分。”

    郑氏因笑:“请李大郎自饮半杯。”郑观音为斟半杯,建成一口饮下。郑氏又令:“安业下筹。”

    安业取之,念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放。”

    郑氏道:“不敬不罚,逃过一劫。”因令下家次之。

    几巡下来,建成红光满面,再下筹,又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郑氏笑道:“李大郎再罚四杯!”

    郑观音劝道:“李大郎已罚多杯,若是醉酒而归,唐国夫人恐会责之。”

    郑氏笑向建成:“三娘心善,不忍李大郎受罚。”

    郑观音瞠目结舌,其实,她恐为唐国夫人所知,以至恶己。毕竟,身为正经娘子,陪郎君饮酒作乐实在有伤风化,奈何她扭不过其姊。想及此,郑观音心有怨念,因执酒壶,闷声斟酒。

    建成未察其意,闻言笑道:“三娘人如其名,向来心慈。”

    “是也。”郑氏笑道,“故求亲者甚众。”

    建成连饮四杯:“确该为择好郎君。”

    郑观音大窘,眼色止向其姊,却被无视,只听她叹道:“求亲者虽众,然好郎君少。”

    建成笑道:“好郎君岂少耶?三娘不入眼罢了。”

    郑大郎挤兑笑道:“好郎君自然不少,如李大郎者。”

    建成谦笑:“某不才。”

    “李大郎谦虚了。”郑氏趁机询问,“未知何时再续琴弦?”

    建成一怔,笑道:“亡妇尸骨未寒,无意续之。”

    郑氏叹笑:“李大郎痴情如此,当真好郎君也。”

    酒罢,建成归去。鲜于氏招女询问,郑氏俱告之。鲜于氏叹道:“真个好郎君,可惜无心续弦。”

    郑氏笑之:“阿娘叹何?李大郎无心续弦,说明暂未议亲,三娘仍有机遇。”

    郑观音恍然大悟,难怪二姊携她同去,因恼:“李大郎长我十岁,不欲嫁之。”

    鲜于氏笑她:“十岁又何妨?世家之嫁取,老夫少妻寻常事也。譬如高氏,年少长孙公将近三十,也愿为后妻,何也?家世至关紧要。况且李大郎只长十岁。”

    “我不作人后妻。”

    “傻女!”鲜于氏嗔道,“前室无子,但承爵位,后妻何妨也。”

    郑观音哼道:“李大郎能否袭爵还未可知,阿娘切勿盘算过早。”

    “此话怎讲?”

    “圣人有诏:凡旧赐五等爵,唯有功勋乃得赐封,非有功者皆除之。李大郎无可称之才,年将而立,竟未释褐,恐难有大为。”

    “这……”果然,鲜于氏闻之,犹豫起来。

    郑氏笑道:“皆曰三娘木讷,今闻此言,其见识度人,不愧为郑氏女。”继而又道,“然圣人有言:自今唯有功勋乃得赐封,仍令子孙承袭。唐公新迁殿内少监,又随征辽东,焉知日后无功?只须唐公立功,纵使李大郎无才,亦可袭爵也。”

    鲜于氏频频点头:“即便有才之士,若无父功,终其一生,也难出人头地。”

    见妹妹撇嘴不服,郑氏直问:“妹有心上人乎?”

    果然,郑观音满脸羞红。鲜于氏见状,急问:“谁家郎君?”

    郑氏猜测一二:“李家二郎?”见她垂首不语,心下了然,语气坚决,“不可!”

    郑观音惊得抬眸:“为何不可?”

    “李二郎嫡次,不能袭爵!”

    “那又如何?”

    “如何?每与诸妇雅集,汝岂欲低人一等?”

    “李二郎勇武,焉知日后逊于李大郎?”

    郑氏见她执拗,一声怒吼:“身居嫡次,自出生起,李二郎就已逊之!”

    郑观音吓住,气恼之下,掩泣而出。鲜于氏见状,谓向二女:“罢了,三娘不愿,莫强为之。李二郎仪表堂堂,三娘若是许心,也未尝不可。”

    郑氏哼道:“皮相好有何用?三娘未经人事,不知好歹也罢。阿娘过来之人,岂同犯糊涂?”鲜于氏结舌,遂不言。

    排排卷帙横列橱中,露出大小不一的木质轴头,书有册名的细长布签悬挂其上,如片片轻羽飘浮空中。观音婢踱步其间,一一抽出书卷,揣之怀中。抬眸望见《晏子春秋》的书签,纤手伸去,却见另一手也同伸而去。观音婢回眸而望,当即怔住。

    “高娘子!”世民见之,喜出望外。

    眼前的笑脸仿佛窗外日光,令阁内明朗映人,晃得观音婢眼前恍惚,再次细看,竟真是他!观音婢连忙欠身:“郎君好在。”

    世民见她目光疑惑,因是解释:“我与无忌自幼相交,今来此探望。听闻治礼郎隐居多年,藏书颇丰,故来书阁一观。”

    观音婢颔首:“阿兄何在?”

    “伊取饮去也。”

    “原来如此。”

    阁中一时安静,观音婢进退不是,世民亦觉尴尬,因寻话题:“高娘子欲观《晏子春秋》乎?”

    “妾已观数遍,闲来无事,欲温故之。”

    世民惊讶:“《晏子春秋》无非轶事戏闻,高娘子温故何为?”

    问及读书,观音婢侃侃而谈:“《晏子春秋》非儒非道,不为后世所重,然其所撰晏子言行,每每读之,颇有启发。”

    “比如?”

    “比如有《景公养马》篇:景公有马,其圉人杀之;公怒,援戈将自击之;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请为君数之,令知其罪而杀之!’公曰:‘诺。’晏子举戈而临之曰:‘汝为吾君养马而杀之,而罪当死;汝使吾君以马之敌杀圉人,而罪又当死;汝使吾君以马杀人闻于四邻诸侯,汝罪又当死。’公曰:‘夫子释之,勿伤吾仁也。’——晏子以数马夫之罪,令景公知过,从而救下马夫,何其高妙。”

    世民展卷而阅,见她竟能全篇诵背,一字无误,心下不禁佩服,因笑:“如此看来,晏子善知人心也。景公盛怒之下,难听谏言,然若助其怒,景公引为知己,遂愿听其言。及闻马夫之过,亦知己过,故而释怒。”

    观音婢颔首:“正是。”

    “世民……”

    观音婢惊看世民,不可置信。世民转身,见无忌入来:“无忌。”

    无忌见观音婢亦在,当即怔住。世民以其惊讶,笑道:“我曾遇高娘子,不想在此重逢。”

    高娘子?无忌惑看妹妹,观音婢反应过来,连笑:“表兄会客于此,妾不叨扰了。”经过无忌时,表情凝重。

    “高娘子乃汝表妹耶?”待她走后,世民问无忌。

    妹妹去前目光凛冽,无忌因答:“是也,云阿乃我舅女。”

    “云阿?”世民暗自思量,照理前月已见过,为何毫无印象?

    “意为栖志在云山之曲。”

    “治礼郎取名别致。”

    无忌点头,引之去席。世民相随其后,犹自念着:“栖志云阿……”

    观音婢急走于廊,心中又叹又喜,又气又恼,一时百感交集,心绪难平,以至未闻有人呼她。

    “观音婢为何失魂落魄,莫非见鬼了?”云阿从未见她如此失态,挤兑笑道。

    观音婢连连摇首:“暑热难耐,故急回屋。”

    云阿见她脸色通红:“岂非中暑耶?”

    “无碍……”观音婢连道,“方于桥上喂鱼,曝晒之故也。”

    云阿指她怀中卷,一脸狐疑:“观音婢以书喂鱼乎?”

    观音婢神色自若:“我先喂鱼,而后取书。午天酷热,姊不回屋?”

    “尔先回之,我去后山捕蝉。”云阿想起正事,挥手跑远。

    观音婢回阁观书,却久难心静,只因思绪转到旧事,倏忽清晰。犹记当年,她与世民或偕游洛水,或放歌原上,当时意气,如今思来,竟如此深刻。

    其实,这几年来,观音婢偶尔也会忆及往事,然而此次忆来,却多了一份难言之羞。盖因年岁渐长,明白男女之别后,往日种种亲密,竟让人如此羞愧。观音婢闭上双目,刚才那张面容适时出现,轻易占据了脑海。回想他那夜一言一笑,难怪似曾相识。然而……彼时她咄咄逼人,且言辞恶毒,恐令他心有余悸,故方才言谈之间,略显谨戒。观音婢以书遮面,长长叹气。也不知辗转了多久,睡意逐渐袭来。

    “世民……”观音婢止步。

    世民转首:“为何不前?”

    “足痛不能行……”

    世民叹气转身,半蹲身子,指了指肩:“……来。”

    观音婢欣然跃上:“世民善人!”

    世民再次强调:“尔年幼于我,当呼以‘阿兄’。”

    “不也。”

    “为何?”

    “‘世民’好听!”

    小郎君讨好的声音软哝在耳边,世民很是受用:“……随你。”刚欣慰一笑,却被他一阵折腾。

    观音婢抓其肩袖,作御马状:“马儿快快跑,送我早还家。”

    “我非马!”

    “尔属马。”

    世民忿道:“敢用我为马者,唯汝也!”

    观音婢得意哼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渐飘渐远,消失在草原尽头。一缕夕阳忽现眼前,是阿兄接卷而起。观音婢避开他审问的目光,随意问着:“客人走了?”

    “嗯。”无忌坐于榻边,问道,“为何谎称高氏?”

    观音婢知难回避,因道:“那日偶遇,以其歹人,故我谎称高氏,谁知……”

    “也罢,世民不知情,汝姓甚名谁,于伊而言,并无二致。”无忌安慰道。

    观音婢却懊悔不已:“那日相逢,因有误解,我詈之禽兽,今日再见,颇觉失礼。”

    无忌瞠目而问:“真耶?”

    观音婢以卷掩面:“非止如此,我讽其何不速死……”

    无忌捧腹大笑:“世民受尔垢詈何少耶?昔尔未悔,今何故也?”

    观音婢自书后睥他一眼:“我说烦忧,兄却笑之。”

    无忌连忙止笑:“不如……我道出实情,世民知是你,必不怪之。”

    观音婢犹豫:“道出实情也枉然,男女终究有别,不比从前也。”

    无忌点头:“确实如此。方在书阁,世民提及旧事,畅怀大笑。与其告之实情,莫如留作念想。”

    观音婢心中一涩,转而笑道:“阿兄与独孤娘子现今如何?”

    无忌叹道:“我与独孤四娘缘分已尽。”

    观音婢惊问:“为何?独孤娘子曾誓尔不嫁,今改志乎?”

    无忌摇首:“正是如此,我才避之,以绝其望也。”说着自嘲,“我一无家业,二无官名,吃住尚在舅家,何以许之?”

    “阿兄……”观音婢知他远非表面淡然,心疼之下,却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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