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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还是其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

    梁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盏,埋在心底的疑问像发芽的种子,一个个冒出头。

    其实,关于周国的事,她并不想深究。

    何况,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关系。

    如果宇文玘的残党真如他所说,与宇文珂暗中勾结,那么他真同旁人一样没有察觉,还是有意放任,借刀杀人?

    还有,当日他为何同意放高潜、王庭樾与她一道离开?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晓梅林屿军中会发生兵变?

    他又为何要派淳于北去齐营拨乱反正?

    是随她心意,还是想借的她手……

    怀疑的念头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经不信他了吗?

    梁婠颤着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杯子,指尖却依旧冰凉。

    明明心中揣着这样多的疑惑,可他问她的时候,她却只是摇头。

    为何?

    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很久以前,他说过不怕她问什么,就怕她什么都不问。

    便是从那时起,但凡她问,他什么都会跟她说。

    回想起旧日的情景,仍觉得历历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现在的他们,一个是周国新帝,一个是齐国太后,未来皆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凉凉的白水。

    还记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见她对湘兰一众人的死难以释怀,便劝解她,说他们不是为报仇而活。

    还有那天,他们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吹河风。

    案几上摆着一张舆图。

    她记得很清楚,那舆图上不仅绘有周国,还绘有齐国。

    正值夕阳西沉时,河面映着两岸景色,波光潋滟,宛若天上遗落人间的一条缎带,泛着不属于这世间的光泽。

    就是在那金灿灿的景致里,他问她,如何看待周与齐?

    落日余晖中,他眉眼如画,整个人纤尘不染。

    她望着他想了很久,却迟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见她如此为难,他也只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问。

    后来,他带她去周昀的葬身处。

    他们一同悼念战死的齐国将士。

    他眉宇间的低落与悲痛,她是看在眼里的。

    就在尸骨坑旁,她问他,是否想要那个位置?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是沉默。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过自己的意图和打算?

    可她却凭借过往对他的了解,在心里帮他否认了。

    梁婠默默叹了口气,收回渐渐飘远的思绪。

    心中再百转千回,也不过是须臾一瞬。

    不管怎样,他已是周君。

    梁婠迟疑一下,还是掀眸看过去。

    “离开涟州前,你和……高潜是不是私下约定了什么?”

    宇文玦眉头不经意地皱起。

    她心里在担忧什么,他单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体里的某一处,生疼。

    他扯着唇角,隐约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还愿意问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说:“没有。”

    梁婠心头一松。

    她不过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样,缀在他们商谈的条件里。

    宇文玦脸上平平静静的,深幽的黑眸里更是瞧不出半点情绪,只有嗓子是哑的。

    “你该知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至于你——我永远不会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谈条件。”

    说话中,他的视线落在画匣上。

    饶是情绪掩饰得再好,也做不到半点痕迹不留。

    梁婠一怔,压在心底的痛霎时涌了上来,逼得眼睛又酸又涩。

    她咬了下唇。

    说不上是庆幸多,还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么。

    “婠婠……”

    见她眼圈红了,宇文玦的喉咙哑滞,心头竟生出几分欢慰。

    至少这一刻,她没有否认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异常温柔。

    欢慰之余,又觉得不够。

    思及此处,酸楚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笑意,似乎只要是面对她,他总忍不住想要得寸进尺。

    回想住在南苑的那几年里,他总是有意无意的,一次又一次将她惹毛。

    每逢那时,她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兽,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那时的他也没有想过,会将过往的点点滴滴都记得这么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如此羡慕那时的自己。

    重逢后,本不该再存有半点误会,可他们之间却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还要远的距离。

    欣悦如此短暂,不过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眯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着。

    也只有这样的痛,才让他觉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这样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静地坐着看她一会儿,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两国之间的事儿,并非是谁的一朝之念,纵然不是我,也会有旁的人,只是有了你我之后,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辈子,她死得早。

    在涟州城小产后,她卧床静养,就算两人共处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从不跟他说前世。

    她不说,他也不提。

    再后来她就离开了。

    所以,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宇文玦见她低着头,又道:“我同他见面的时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没有说话。

    可她知道这话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里,还是她被淳于北劫持后下落不明,宇文玦来齐国寻她,再到后来……期间他与高潜数次见面。

    除了第一次剑拔弩张,后来他们再未有什么冲突。

    其实,从高潜的态度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实身份,却从未想过将那些隐情公之于众,亦没想过泄露给宇文玦在周国的政敌。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却也没有利用他搅得齐国天翻地覆,反而选择襄助高潜……

    回顾这两世,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的?

    屋子里就这么静了许久,只听得外头凌冽的寒风吹得窗扇、门扉呼呼直响。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晓周兆元与丹青逃过一劫,没有大碍,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

    况且,两国开战在即,她与宇文玦本就不该私下见面。

    若是被人知晓,于谁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远离了晋邺,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后定然平安无虞,我出来许久,也该回去了,安全起见,周君也请尽早离开吧。”

    说罢站起身。

    宇文玦看着作势要离开的人,凝眸不语。

    她的态度语气,又变回刚见面那般,客气又疏离。

    这一声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没了关系。

    怎么不是呢?

    离开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将玉簪归还。

    宇文玦闭眼笑了下,双唇毫无血色。

    梁婠并未觉察,只低头瞧着身上的大麾。

    她刚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对上另一双黑眸,压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面上只做镇定。

    “我该走了。”

    宇文玦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只问:“你就再没旁的话想跟我说?”

    “没有。”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拖泥、不带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还请周君放手。”

    一听这话,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将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没有?”

    梁婠面上一僵:“没有。”

    宇文玦望着她,轻轻颔首:“好,既然你没有,那么我来说——”

    梁婠的心悬空了一下,然后止不住地发颤。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打断他的声音过于急切,显得那么慌张。

    可她全不在意,只想抽回手。

    “周君来此的目的我已知晓……倘若日后晋邺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齐气数已尽,怨不得人。”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自始至终你从未问过我为何当日要隐瞒你我——”

    梁婠抢过话:“没什么好问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样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认了吗?”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开眼:“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我也不想听。”

    她只觉后悔。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说这些,她是决不会来见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紧,完全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见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过她的肩,逼视她。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让你这么走了,就算日后我攻下晋邺,也再见不到你,对吗?”

    梁婠心下一沉,没有否认。

    宇文玦眯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底离开他。

    就连他们的孩子,她也不顾了。

    可笑的是,他竟还抱着等她回来念头。

    宇文玦闭了闭眼,摇头笑了下,既是这般,还等什么。

    索性都言明吧。

    “当日,之所以对你有所隐瞒,并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顿,又变了话锋。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隐瞒你,可是,就算再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隐瞒你,只不过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不决,定要牢牢瞒你一辈子,永远不会给你机会让你知道……比起让你离开,我宁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凉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这么看我。”

    宇文玦神色决绝,像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剖开给她看。

    “我知道你当日悄悄离开洛安,并非是因为介意我在洛安惩治流言的强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夺下涂阳、涟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并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只一件——”

    “别说了。”

    梁婠如坠冰窖,眼底流露出惧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只好道:“你可以平平静静地同我说国事、说天下,说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却独独不愿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何?”

    梁婠咬紧牙关咽下眼泪,勉强撑着看他一眼。

    “过往种种皆已逝,我早已忘怀,周君也请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态度坚决。

    梁婠忽然有些崩溃,“是你说的不会逼我,也是你亲口答应让我走,可你看看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是。

    宇文玦没有否认。

    他是说过那些话。

    可那时的她,刚刚小产,躺在床上虚弱得像一缕残魂。

    她要怎样,他不会答应?

    何况他那么说,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给她一个喘息、恢复的时间,强行让她留下,她会怎样,他心里很清楚。

    他想过,最多他就一直等着她。

    直到她愿意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然,他也没奢望能回到从前那样,就算守着她想要的距离也好。

    但至少还有一个机会。

    日复一日的,他多点耐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底是他想错了。

    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无论她是走是留。

    心里根本就是想着要彻底与他断了。

    宇文玦微微地牵动嘴角,悲戚漫过心头。

    梁婠窥见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

    她冷着声:“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不知触动了哪里,让她的泪意来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强行吞咽回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们回不去的。

    她心里的那个陆修早就已经死了。

    死在齐国的三军前。

    死在她的怀里。

    后来的他们,全是错的。

    就像那个小产的孩子,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所以,她要终结这段本不该开始的感情。

    离开洛安时,她就做了决定。

    宇文玦叹了口气:“我不怕你让我等,我就怕你连等的机会都不给我。”

    梁婠垂下眼。

    不是她不给他们机会,是上天没给她机会。

    宇文玦继续道:“你真的只是因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闪着泪光,笑了一下:“难道不应该吗?”

    屋子里尤为安静,清晰的笑声是最锋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头哽住。

    午夜梦回时,他总会想起一只手。

    一只从角落里伸向他的手。

    纤细苍白。

    是那么绝望无助,却又那么顽强倔强。

    他涩然开口:“你是该怨恨我、讨厌我,因为我就是那个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陆太师。”

    梁婠偏过头,闭了闭眼,浓浓的屈辱与羞耻涌上来,让她无地自容。

    宇文玦喉头发紧,顿一下,才道:“我知道你从前愿意将身心交付于我,不过是觉得我未经前尘、不知过往,与你上辈子认识的不是一个人。”

    他红红的眼睛深深望着她:“可你说,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人吗?”

    梁婠全身犹如冰封雪覆,只有灼烫的眼泪,从眼眶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你能接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却不能接受知悉过往的我……难道你真的以为只要离开,就能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吗?”

    他通红的眼雾气蒙蒙,嗓音哑滞破碎。

    “为何明明他同我一样,你却宁可信他,也不肯信我,为什么?”

    梁婠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就这么被他无情地扒下一层层伪装,将最深处的难堪一缕不挂暴露在两人面前。

    是。

    他没说错。

    她找尽一切理由,看起来是那样冠冕堂皇,实际却故意遗漏最重要的一点。

    这么迫不及待地逃离他,岂止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若搁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说,陆修是陆修,陆太师是陆太师,他们不是一个人。

    可晋邺酒肆再见之后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将身心交付给一个本该怨怪的人,尤其还是个曾亲眼目睹过她的那些不堪过往后?

    她根本不敢回想。

    每一次,她拥抱、亲吻的身体里,还藏着那个叫她心存芥蒂的陆太师。

    她要如何假装若无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样幸福和快乐的时候,与她亲密无间的身体里,那颗跳动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过异样的想法?

    是不屑、轻视、鄙夷……还是旁的什么?

    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都会叫她呼吸不上来。

    在他隐瞒、遮掩的背后,他又是否会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会不会本就带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单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像是被谁在无情地撕扯着,鲜血淋漓地疼。

    她又如何能什么都不想?

    当纯粹的感情变得不再纯粹,再继续下去,会怎样?

    她曾经信誓旦旦,自称决不会再对任何男子动心,更不会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没有做到,还不惜以命相护,甚至愿意生死同赴。

    换作一个不相干的人也罢。

    可偏偏是他。

    带着过往一切记忆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却自欺欺人地将一个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两个,然后惦念着一个,怨恨着另一个。

    如此。

    她何止是背弃了当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只想带着最后一点自尊远离,给曾经付出过的真心一点体面。

    可他却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与她说透。

    也许她就是个怯懦的人。

    梁婠抹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才抬头:“是,你说的都没错,过往发生的事,我无力改变。起初,我也确实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只想远离你,否则只要看到你,就会不断的让我想起那些过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不信,只有想与不想。”

    如此直白的话,听在耳里,全然不是滋味儿。

    宇文玦面上失了色,只觉得心冷。

    “只想远离我?”

    梁婠有些疲惫往下咽了咽眼泪,没有回答,只道:“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你做你的皇帝,我当我的太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统一天下,还万民一个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现在,她是可以同过去和解。

    却没法再坦然地继续爱他、同他在一起。

    “好?”

    眼泪干了后,脸上紧绷绷的,梁婠勉强笑了下。

    “是啊,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你很清楚我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余生,我只想要自在安宁,希望你能成全。”

    目光相对的一瞬,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

    或许有些事,自他醒来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他忽地一笑,颓然松开手,后退一步,双眼又湿又红:“……我想你定是宁可我从未醒过来吧?”

    梁婠心脏猛地一缩,尖锐地疼。

    他那样骄傲的人却说出这么沮丧的话。

    梁婠本能地就想摇头否认。

    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从怀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着他手上的庚帖,忍着几欲夺眶的眼泪,久久说不出话。

    宇文玦冲她笑了笑:“一堂缔约,良缘永结。这庚帖是我们在丹犀山庄成婚的那晚一同写下的,你还记得吗?”

    如何能忘?

    青庐里,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着笔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在庚帖上写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头,死死咬住唇,眼泪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将庚帖塞进她的手里,替她一点点拭着眼泪。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缓了缓,又道:“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会像现在这样……可惜,事与愿违。”

    他淡淡一笑:“不过,无论怎样,你永远都是曦儿的娘亲,我也永远都是曦儿的父亲。”

    梁婠抿着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觉自己好像伸出了一只手,还隐约摸到一颗温热且潮湿的心。

    这熟悉的感觉,像极了那天,三军前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双手。

    梁婠垂下眼,只看到手中的庚帖。

    咸涩的泪水冲得她伪饰过的脸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声音有些低哑:“让我最后好好看看你,行吗?”

    梁婠眼底一热,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嗓子紧的得只能轻嗯一声。

    得到许可,他红眼睛里携着笑,然后将人按在垫子上,再去一边的小几下拿出一只小药瓶。

    是除去脸上伪饰的药汁。

    显然他是早有准备。

    其实,这瓶药还是她给他的。

    那天,她跟他说想去洛安城里转一转。

    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他们两个人在对方的脸上又贴又画。

    他给她画了颗大黑痣,她就像报仇似的,给他点了一脸的麻子。

    直到临出门,他们还挤在镜子前,比着看谁更丑。

    就因为出门时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独独将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现在暮山仍是一头雾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谁能知道素来沉厚寡言的宇文玦,还会有那么孩子气的时候。

    梁婠静静坐着,望着他的侧影,一时又想哭又想笑。

    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像一枚枚轻薄的刀片,看起来没什么分量,甚至还很单薄,可偏是那么锋利,只轻轻一划,便立刻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还没察觉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别开眼,悄悄擦掉眼泪。

    等再转过脸,他拿着药瓶已坐在她身侧,旁边还放着一盆温水。

    小几上的灯盏摇曳着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温柔又哀伤。

    梁婠掏出袖中的丝绢递给他。

    “用这个吧。”

    “好。”

    梁婠说完,眼睛看向别处,一角一落地看,将屋内所有看了个遍,只不看他。

    宇文玦接过丝绢,再用丝绢沾了草药汁,帮她擦脸。

    太近的距离,叫他温热的呼吸直喷在她的脸上。

    梁婠垂垂眼,无论她的眼睛看向哪里,似乎都显得那么刻意。

    后来,她索性闭上眼,任他将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擦净。

    他的动作很轻,擦得很仔细。

    指尖偶尔才会碰到她。

    好像她是养在案头的一盆兰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每一片叶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云岩池的隔间里,他穿一身宽大素净的雪袍闲闲坐着,垂头之际,扯起一片兰叶瞧,落人眼里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脸是湿的,分不清是沾的药汁,还是流的眼泪。

    原来,有的人、有的记忆,早就刻进灵魂深处,无论过去多久,万古不磨。

    时间就在彼此的呼吸间渐渐流逝。

    直到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属于梁婠的脸,宇文玦才退后一些笑着看她。

    “好看。”

    他嗓子哑得厉害。

    还不等她睁开眼,整个人就被一个怀抱拥住。

    抱着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么话也没有,只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这次她没有推开他,头埋进他的怀里,真真切切感受着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

    是陆修的心。

    她闭起眼,忽然抑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其实,不论是前世的陆太师,还是今生的陆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一个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区别是,他爱或不爱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从前。

    任双臂之外的世界风雪肆意。

    倘若从未忘怀,又何谈想起?

    ……

    等梁婠披着厚重的大麾迈出屋子时,院子里的风小了不少,天上还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花。

    院门外站了不少人,等着送他们离开。

    宇文玦在她身侧站定,转过身与她面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要说的话方才已然讲完。

    一时只剩沉默。

    梁婠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一点影子,却很清晰。

    他的大麾给了她,身上只着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气地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梁婠眼帘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极了那年,他们在雪地里相对而立。

    雪窖冰天里,就像两个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风雪声中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头,解下腰间佩戴的绣囊,然后拉起她的手,将绣囊放进她的掌心。

    “这是太医令新配置的。”

    蛊毒伤身,小产后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调养,怕是以后难再孕。

    自从上次配制的药丸吃完后,她似乎也忘了这事儿。

    梁婠瞧着手中的绣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着吧,好好照顾自己。”

    涩然的声音掩不住沉重的温柔。

    梁婠喉头哽住,手指紧紧捏住绣囊,轻轻点头:“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认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话说出来倒显得多余。

    梁婠眼睛涩得难受。

    她仔细收起绣囊,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背着大药箱的身影,还有离开涟州前他跟她说的话。

    “老师还好吗?”

    “很好。”

    宇文玦抬手帮她拂去粘在发丝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着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个笑,点头:“好。”

    这样浅淡的笑容只浮在唇边,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丝涟漪,就像莽莽苍苍的荒漠里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于世。

    淳于北已牵了马匹在院门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过短短几步路,却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马匹前,又在一众人默默地注视下,接过递来的缰绳。

    明明这样多的人在场,却默默无语,竟无一人开口说话,唯有马儿在风雪里打着响鼻。

    淳于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终也只是退到一边,他知晓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样,只是个外人。

    梁婠握住缰绳,站着没动。

    冰凉粗糙的缰绳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马的那一刻,眼泪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头缓了缓。

    再回头看过去,隔着不断飘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

    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她翻身上马,再最后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长鞭扬起又落下,马匹登如离弦之箭。

    宇文玦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开口:“自今日起,淳于北除名,不必再回大周。”

    “陛下——”

    淳于北皱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渊,再未言语。

    淳于北垂下头,跪地一拜。

    “属下领命。”

    马蹄声远去,再瞧不见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仰面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有无数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

    他知道若是雪再大点儿,这么站得久了,他很快就会变得像一个雪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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