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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十家村

    庆历十年的深春,范闲第一次来到十家村,这个被他称为鱼肠的僻静山村之中。这个山村看似偏远安宁,深在大山之中,但是黑夜里的灯火是那样的耀眼,竟是盖过了天上的繁星,令人心生感动。

    十家村肯定不止十家人,从大道通往大山坳的道路上,那些在田旁泉畔的农户便远远不止十家。那些农夫也不是真正的农夫,而是用来阻断大山内外,保守山中秘密的巡视者。

    范闲能够穿越这些防线,轻而易举地进入十家村,那是因为这些防线,这些在安全上格外细密的安排,本来都是他一手做的。集合了监察院二处和六处无数官员图纸智慧的防守安排,确实十分厉害。当然,范闲在做计划的时候,监察院的官员们都只知道一些片段,而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图纸在大陆的东北方,竟然在一个小山村的外围变成了现实。

    沿着山间的小路往向走去,刚刚行过一方池塘,就看着那些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在星光下袒露了真实的容颜。范闲心头微动,伫足于此,暗自感慨,心想即便是有外面的人们偶尔误入此地,只看外方的建筑,恐怕也只会认为是某大富之家,在山中修的巨大庄园。

    他一停步,身形便显露在了星光之下,然后便有十几把弩箭,从黑暗里探了出来,对准了他。

    范闲低着头,将自己的容颜隐在黑暗之中。又将背后的连衣帽掀了过来,遮在了自己的头上,才取出腰间的一块小令牌,对着那些杀意森然的弩箭亮了亮。

    一个长工模样地人从黑夜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范闲,接过那块小令牌认真地看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让身后黑暗里的那些弩箭消失。

    长工在前领路。领着范闲绕过那些庄院之间的青石道路,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确认了四周没有什么别的人在注视,这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激动说道:“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微笑看着他,这位启年小组的第一批成员之一,也是当年王启年帮自己收纳的好手。已经两年多未见。这位密探明显没有想到小范大人会忽然出现在十家村里,激动难抑。

    “这几年辛苦你了。”范闲看着那个长工说道:“我来的消息暂时不要透出去,先带我去瞧瞧几位老掌柜。”

    “是。”长工低身恭敬行礼,忽然间开口说道:“老大人前两天也来了。”

    范闲心头一惊,问道:“什么时候地事儿?”

    “八天之前。”

    “快带我去见他。”

    两个幽暗的身影在星光的陪伴下在十家村的建筑群里穿行着。范闲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这些与一般民宅高度有异的建筑,看着那些特意设计的门窗以及通风设备,暗自想着,不知道里面是空的还是已经布满了物事。

    虽然这方村庄里的一切。都是经由他提供地银子一点一滴建成,但毕竟干系重大,所以这两年里范闲与这里的一切都割裂开来,包括他在江南最忠诚的那些部属,都不知道他在大陆的某个角落里,居然藏了这样一个村庄。

    这也是范闲第一次亲自来此,所以内心在感动感怀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银子,那些图纸汇合在一起之后,两年多的时间,究竟将这村庄变成什么样子了。

    二人行到村庄深处地某间小院里,房间中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映得范闲的影子十分瘦长,打在石阶之下。范闲对那名启年小组密探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名密探笑了笑。便退了出去,并没有安排什么人来此地看护。如果真有人能够深入十家村,威胁到小范大人,那么再派什么人来,也是多余的了。

    范闲在房外整理衣衫,走了进去,对着书案后方那位面相中正严肃地中年人,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诚声说道:“孩儿见过父亲。”

    退任的户部尚书范建,没有在澹州城内孝顺老母,携柳氏游海,却是出现在了东夷城与北齐结合部的这个小山村里,这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画面。

    范尚书看着身前的儿子,心头的惊讶一掠而过,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温和一笑,将他扶了起来。父子二人两年多未见,本也当得起范闲这个跪拜之礼,只是前尚书心知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喜欢跪人的角色,从这一跪之中,也约摸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只是范建没有开口去问,范闲也没有说自妹妹地口中,以及当年的故事之中,自己已经猜到范府为了自己的生存,曾经付出过怎样惨痛的代价。

    “父亲,您怎么亲自来了?”范闲将父亲扶在椅上坐好,看着父亲头上的那些隐隐白发,心中不禁唏嘘起来,算着年辰,父亲也应该在家乡养老,只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这两年里还是累着老人家了,尤其是父亲亲自前来十家村,令他感到了一丝诧异。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为父虽然人在澹州,也可遥控此地建设,但是三年来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十家村的准备工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如果你真有在此地重修一座内库地魄力,我不来亲自坐镇,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地。”

    第二座内库?原来这座偏僻的十家村,竟承载了范闲如此大地野望!

    打从京都叛乱时起,范闲便暗中营救了好几位庆余堂的老掌柜出京,加上他主持内库极久,早在几年前便将闽北地里的内库技术宗要抄录了一遍,再加上他如今的财力权力,以及他这个穿越来的灵魂里先天地东西。如果上天真的肯给他十年时间,说不定他真的可以让这座偏僻的小山村,变成第二座内库。

    内库是什么?是支撑庆国三十年军力强盛的根基,是庆国皇帝用于补充国库民生的不尽源泉,毫不夸张地说,内库就是庆国强大的两大源泉之一,另一个自然就是皇帝陛下本身。

    可是范闲居然想在庆国之外,重修一座内库!

    毫无疑问。这是范闲此生所做的最重大地决定,这个决定如果真的变成了很多年后的事实,整个天下都会因为此事而改变模样,而庆国再也没有笑傲世间的天然本钱。

    范闲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天下大势纷繁,而且这件事情是动摇庆国国本的要害大事,所以这两年里,范建与范闲父子二人做的极为隐密,进展也极为缓慢。只求不要引起天下人注意,并没有奢求速度。

    如果将来在庆国的国境之外,真的出现了第二座内库,不想而知,这会给庆国地国力带来何等样强烈的打击和损伤。所以这件事情。范闲瞒着天下所有人,只敢小心翼翼地与父亲在暗中参详着。

    “您离开澹州久了,只怕会引出议论。”范闲没有急着与父亲商讨第二座内库的问题,而是微感忧虑说道。

    范建虽然已经归老。但看皇帝陛下借剑杀人,屠尽百余名虎卫的手段来看,陛下对于这位自幼一起长大的亲信伙伴,也并不怎么信任,想来澹州城内,一定有许多宫廷派驻地眼线,如果范建没有甘心在澹州养老,离开澹州的消息。应该马上传回京都。

    “你的监察院在澹州梳了一遍,为父的人又梳了一遍。”范建望着儿子温和笑道:“陛下确实看上去不可战胜,但他毕竟不是神,他地精力有限,不可能掌握天底下所有细微处的变化,尤其是你又在暗中瞒着他。至于我离开澹州,本来就是去东夷城游荡。”

    前任尚书的笑容显得有些有趣:“为父入户部之前,本就是京都出名的浪荡子。如今已经归老返乡。去东夷城这些繁华地画画美人儿,也是自然之事。陛下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大发雷霆。”

    “还是不妥。”

    “我只是偶尔过来看看,盯一下进度。”

    范闲看着父亲,在担忧之余,又多了一分歉疚之意。他本来就不愿意父亲以及陈萍萍,掺合到这无比凶险的事情之中,只不过关于十家村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毫无头绪,从一片空无之中,如何能够重建一座内库?他不是母亲叶轻眉,虽然手里有现成的,曾经经历过闽北内库建设地叶家老掌柜,手里也有一大堆内库各式工艺流程宗录,甚至对于整座闽北内库三坊的设置也极为清楚,可是要新建一座内库,他依然感到了迷茫和退缩。

    而范尚书在离开京都的前夜,与他谈了整整一夜,解除了他很多的疑惑。

    当范尚书发现自己的儿子,借着长公主起兵造反之事,准备将京都庆余堂的老掌柜们救出去时,他就知道,范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他开诚布公地对自己的儿子说道:

    “再建一座内库,比你所想像地更要困难,这本来就是动摇庆国国体,改变整个天下大势地大凶之事。”那夜范尚书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为父本是庆国人,当然不愿意你这样做,但如果你能说服我,开始的事情你可以交给我做。”

    范闲那个时候并没有想着与庆国地皇帝陛下彻底决裂,也没有想成为庆国的罪人,将自己长于斯长于斯的庆国陷入可能的大危险之中,然而他依然下意识里开始挖掘庆国的根基。

    他说服范建只用了两句话。

    “这不是内库,这是母亲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东西。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皇帝陛下用她的遗泽,去满足个人的野心。”

    “可是你母亲也是希望天下一统。”

    “我不了解那些很玄妙的事,但我了解女人。”那个寂静的夜里,范闲对父亲大人很认真地说道:“我只知道母亲如果活着。一定不愿意自己留下的财富,永远被谋杀自己地男人掌握在手中。”

    范尚书那夜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便是两年多过去了。这对大陆上手中流过最多银钱的父子,开始暗中做起了这件注定会震惊天下的事情。或许他们二人做的这件事情本身就太过不可思议,所以竟是没有任何势力查到了一丝风声。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闲极度谨慎所带来的后果,两年多里,除了暗中的银钱流动外。他没有动用任何手头的力量,来帮助十家村的成长。这座小村子就像是一个被放羊了地孩子,在漫山的青草间缓缓成长着,至于他长大之后,是继续放羊,还是被放羊,那终究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范建没有问他,如果很多年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出现了两座内库,范闲会用十家村来做什么。范闲也没有问父亲,身为庆国的臣民,为什么仅仅因为母亲与那位皇帝老子之间的恩怨,便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从京都逃走的庆余堂老掌柜。来了十家村,范闲从内库窃取地工艺机密来到了十家村,范尚书手中最隐秘的那些实力,也来到了十家村。范闲从天底下各处收刮的银钱也来了十家村,来到了这座大山深处的洼地里。

    秘密,金钱,武力,就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发酵,发酵了两年,即便范氏父子做地再小心,十家村也已经做好了扩展的准备。做好了一应基础的建设,做好了成为第二座内库的准备。

    所以范尚书才会让黑衣刀客给范闲带话,需要大笔银子了。

    这个时间点,其实比范闲最开始预计地提前了太多。因为从定策之初,他就从来不认为自己能与母亲叶轻眉相提并论——叶轻眉修建内库没有用多少年时间,那是因为有整个庆国皇族在支持她,有五竹叔保护她,而且她的能力本来就超过范闲太多。

    范尚书明显看出了范闲的疑惑。温和笑着说道:“庆余堂的那些老家伙。当年都是参与了内库建造的老人,这第二次工作。总是要顺手一些。”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应道:“可是还是比想像的要快。”

    “当年修内库的时候……”范尚书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闽北荒地上那些热火朝天的场景,笑了起来,“你母亲其实耐不得烦,不愿意去处理这些细务,老五更是一年都不会开一次口地人,所以这些细务俗事,都是我做的。”

    原来是当年修建内库的总监工,难怪十家村会发展的如此迅速。范闲看着父亲,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佩服之意,暗想皇帝陛下如此忌惮父亲,不惜损失百余名虎卫,也要刮干净父亲在京中的实力,果然有其原因。

    “而且十家村的位置好,你以前没有来过,所以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范尚书依然微笑着,但是眼中的红丝却显露了疲惫,毕竟年纪也大了,不论是在澹州,还是在此地,这位前任户部尚书,一手负责如此重要的事宜,心神消耗到了极点。

    范建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大地图,铺地平平地,范闲凑过去,借着昏暗的灯光,注视着地图上地那些标记符号,因为有标注的关系,他很轻易地在大陆地图的中东部,找到了小小的十家村。

    他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十家村的地理位置,果然如父亲所言,十分奇妙,如果将来真的能够东南向的道路打通,直抵东海之滨,触及东夷城十分简单,但如果十家村这边一直安静着,外面的人却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马上要动手,必然会有大批的物资进入,再也不能像前两年那样蚂蚁搬家,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你的银子即使到了帐上,到底动不动手,也不要再做思虑。”范建看出范闲心中的隐隐兴奋,笑着提醒道。

    范闲的笑容马上变得苦涩了起来,如果真要把十家村变成闽北的内库,招工是其一,大量物资进入是其一,简易高炉及那些精钢设置更是不可能瞒过傻子的眼睛,只怕所有人都会猜到这里面在做什么。

    而以内库对于庆国的重要意义来说,只要朝廷发现了丝毫异动,皇帝陛下定会毫不犹豫地发兵北攻,不惜一切代价,强攻东夷城,毁掉十家村里新内库的雏形。

    “当然,即便陛下发兵来攻,十家村的位置特异,容易求援,也不是这么好攻的。”范建此时的思考模样,不像是一位庆国的大臣,更像是一个叛臣贼子,他冷漠说道:“十家村,本就是叶家村,你母亲当年的属下,一大半人都出自这个村庄,为了保守这里的秘密,所以叶家村去了一个口字,才成为如今的十家村。”

    “而这座村落,本来就是你母亲当年修建内库时选择的第一个地点。”

    “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她将内库的地点重新设在了庆国内部,与泉州极近的闽北。”

    “我们重新选择十家村,便是相信你母亲的眼光。”范建平静地看着范闲,说道:“这个位置,当年除了你母亲和老五之外,就只有我知道,易守难攻是其一,关键在于,这里是天下三方势力都无法全情投入之地。”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宁肯小意谨慎慢些,也不能让陛下查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你母亲已经不在了,就凭我们父子二人,虽然手里有这么多先天的条件优势,但要平空在十家村修建一座内库,没有数年之功,一国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范建微闭双眼,说道:“你起意将内库搬出庆国,本来就只是想用这个幌子来威胁陛下,开始时的谨慎是很必要的。”

    被父亲轻易一句话点破了心思,范闲却没有丝毫吃惊之色,轻声说道:“即便是幌子,也要做的真一些,而且谁知道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呢?陛下毕竟不是神,他也有死的那一天。”

    “所以当你答应了拔大量银钱入十家村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范建睁开双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认为陛下真会对陈萍萍动手吗?”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

    范建的眼光冷厉地逼着他:“如果陛下真的动了呢?”

    范闲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想着自己布鞋所踩的十家村。

    这座村子现在还很安静,但将来一定无比光辉夺目,不管庆国朝廷内部的事情怎样发展,不论天下间会不会有一场大战,但范闲心中总是抱持着一个态度。

    内库不是内库,它自某世迢迢而来,应造福于当世之民,而不能成为某人千军万马的后勤部门。

    想必叶轻眉也是这样想的。

    某人杀了自己,自己的东西还要帮他去打天下,叶轻眉如果知道这些,心里一定会很痛。

    范闲很怜惜自己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母亲,愈怜惜,愈不想让她心痛。

    如果不成,毁了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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