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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

    木棠在梦中将《三字经》开篇十二字反复低咏,食指从第一撇描写到最后一捺,周而复始。此等用功劲别人可要看直了眼睛——林怀思也确实看直了眼睛。她夹着自己挑好的梅枝缠花,就坐在妆台前看着小丫鬟咕咕哝哝不知所云,直到骆芷兰轻咳出声为止。

    “怎么进了宫有了自己屋子,倒偷起懒来睡不醒了?”她摇头抱怨着转过身,“站着也能睡着,真是开了眼界。”

    “奴婢昨夜教她开蒙,她许是学习用功……废寝忘食了些。”骆姑姑走上前来,顺手接过那支梅枝缠花,一面柔声细语地劝慰,一面向仓惶跪地请罪的傻徒弟看去一眼,“但做什么事总得有个度,就算是为了给主子长脸,也不能过分强迫自己啊。”

    “她惯来这样,做事太爱认真。依我说,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又不去考状元。”林怀思看着镜子理理鬓发,左看右看,就是觉着哪里不太对劲,“还是木棠来伺候吧。啧,眼睛青了一圈!昨儿你什么时辰歇的?”

    这个问题木棠可不敢回答。毕竟说来丢人,那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对于她而言却居然难于登天。先得读顺、理通、背熟,这就到了一更时分;而后因心疼灯油、更心疼笔墨纸张,她跑出去以指肚蘸水,借着月光和檐下灯光在阶上临写了百十遍,再拿簇新的毛笔在手心练习握笔姿势。如此一套折腾下来,她好像才倚门闭上眼,转瞬就被徐弥湘叫醒。用早饭时昏昏欲睡,伺候主子梳妆时哈欠连天,但凡找到个偷懒空档,两眼一眯站着就睡。

    “清醒些,最起码得先去太后娘娘那儿请了安,回来再睡。”林怀思拢拢经木棠调整后的发髻,眉眼弯弯在晨光灯火中容光焕发,“你看看,你这双手这么巧,就该是绾发梳髻的手,不是捉笔拿刀的手。要不骆姑姑就别教了,教得累,学得更累,得不偿失。”

    她这话音刚落,被彻底吓醒的小丫鬟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脚边,又叫着主子开恩,说自己实在恐慌不安:“奴婢出身低、没见识,比不上别的丫鬟,要是再不想办法紧赶慢赶,怎么好、再、再在宫里,过这么好的日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奴婢……不能再做‘四无丫头’。”

    “进了宫,已不算是‘没见识’了。”林怀思倒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一乐,“至于‘没学识’……你既打定了主意,那就接着用功吧,别辜负骆姑姑一番苦心,也记着别误了正事!还有什么来着?‘没胆量’,唔……看来是没治了,还没说你什么又吓成这样。至于‘没长相’么……”

    她嘻嘻笑着把木棠扯起来。

    “我瞧瞧,虽然个子比翡春矮一点,但单看五官……这小圆眼睛小嘴的,还是木棠好看。”

    于是七品姑姑经风皴裂的脸颊应声腾起两坨红晕,一等宫女精心妆点的双唇则紧紧抿起。骆芷兰接过后者手中才沏好的热茶,一面劝和:“都是小姑娘还没长开,没什么好比较的。”一面向翡春直使眼色,“初春微寒,一会儿宝林还要去庆祥宫问安,你还不快去,把宝林的锦帔取来?”

    她这厢话音可刚落,庆祥宫的内侍跟着就气喘吁吁上门:“太后今日有事,各宫俱免了问安。”他跪了身如此通传,可至于有何要事如此紧迫,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木棠捂住还在发热的双颊,盼着主子能放自己回去睡个回笼觉;林怀思眼珠一转,反倒催她快些替自己装扮:

    “清晨人少,不若去御花园走走。好些日子可都没寻着空,按说桃花都快该开了呢。”

    她这一去,却险些惹上是非。

    御花园那般大,她非要去凉亭里,见那相伴而坐、正窃窃私语的另两位贵人;才入宫小姐妹聚在一起兴致高涨,非不安本分、要将前朝变故添油加醋讲来。木棠本在角落里歇脚犯困,骤而听得只字片语,也不得瞬间清醒了个彻底:

    “荣王殿下遇刺了,就在昨日忠文公……就是礼部尚书的葬礼上!”

    说话的吴采女故作镇定,胸膛却起伏得厉害;一旁柔御女捏着帕子,已为孙选侍伤红了眼眶;林怀思一口茶水堵在嗓子眼里,愣怔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木棠向后偷偷靠住亭柱,已然脸色煞白。

    遇刺?荣王?是自己前日遇见,还赏了银子那个荣王?就好像……荆轲刺秦王?刀光剑影,不该是戏台上的唱曲,怎会就当真、活生生的,就落在自己身边……就像红络那样!可荣王——那是宅心仁厚、贵不可言的荣王殿下,谁有胆子犯上作乱,谁又有本事公然谋逆?!

    “……听说为救靖温长公主,殿下划伤了胳膊。太后娘娘担心得不得了呢。”

    只是划伤了胳膊啊。木棠立刻放下心来。那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小时候邻家的李伯也被镰刀划伤过小臂,敷上点草药还不是照样干活。更何况他可是王爷,看病的可都是御医,用什么进贡来的神奇药膏一敷,指不准疤都留不下一个。可此事说来还是奇怪:在忠文公的葬礼上,有人行刺荣王?那位忠文公……听柔御女的意思,该是孙选侍父亲。先是女儿获罪降位,再是父亲去世,连葬礼都不得安生。莫非,孙家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就像国舅爷?

    她这厢想得出神,没发现骆姑姑说了些什么,劝得林怀思急匆匆抬脚就走,甚至连道别礼数都来不及做全。门窗很快被阖严,偏殿上下皆是一副严正以待的肃穆样子,唯有木棠还稀里糊涂不明就里,这免不了就挨了林怀思冷眼: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怎可当真。便就是真的,也不该私下议论。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岂不是要循了那孙选侍的老路?总之兹事体大,不许再提!”

    后宫人心惶惶、众说纷纭,前朝何尝不是吵了个天翻地覆。朝臣们极尽臆想推测之能事,这边扯到忠文公死因蹊跷,那边便说礼部专党偏私;有人攻击唐泉资历太浅,马上就有人回敬对方冥顽迂腐;甚至还有人趁机指责世族擅权不余白衣卿相出路。本该引起轩然大波的殿选试题之变反倒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皇帝心下惋惜,本欲留内兄好好发发牢骚,可散朝后不过一转眼,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没了秦秉方踪迹。

    他已身在荣王府门外。

    他从未如此后悔,昨日的冷眼旁观。若非如此,那什么金吾卫司阶定不敢浑水摸鱼对戚昙下手。戚晋自不会为回护她以臂扛刀。戚昙不会心怀歉疚,非要护他回府。秦秉方更不会一夜难眠,现在傻站在此处惴惴不安了。

    “……元婴是因我受伤,我岂能不管不顾?你再吼一句,吵到元婴家法处置!”

    “可你总不能真跟他去荣王府!” 大将军缩起身子,端的是委屈巴巴,“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出苦肉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而且人家里三妻四妾的还能照顾不来?你别跟着瞎操心我看你今日也受了惊芸初你跟我回家我给你……”

    堂堂靖温长公主哪里还跟他废话,提着裙摆钻进马车说走就走,只给他留下滚滚尘土。经年离心背德,人姐弟俩转脸就好得儿时一样。徒他这空有其名的大将军,一面得张罗着追缉刺客,一面得安顿亲信仔细搜罗那姓齐名毕的金吾卫司阶行踪,期间还得为妻子担惊受怕;一面得打听国舅动静,一面得请教师傅高见,此时被奉了孺人之名的亲事堵在王府外,他无所事事还免不了得猜猜吕尝昨日在春江楼和那举子到底说了些什么。

    春江楼。

    吕尝展开密信,草草读了一遍。

    接着又细细读了一遍。

    第三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第四遍,倒背如流

    一边假装看第五遍,一边急急地想着应对策略。

    “能……能来得及吗?”

    刘深越等越着急,生怕自己误了大事。吕尝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收好,起身认认真真一揖到底:“替我多谢你父亲。若信上所言为真,拨乱反正之日,将近在眼前了。”

    刘深闻言长出一口气,总算没辜负父亲一片苦心。离家科举的那晚,父亲郑重地将两份信交与他,让他一定亲自转交京城的孙尚书,并且千叮万嘱,此事万不可让他与孙夷以外的任何人知晓。可刘深却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记得孙尚书曾是父亲的师傅,因此只当父亲这是要找旧日人情为他仕途铺路。对此等“徇私舞弊”之事,刘深自然不屑一顾。自来京城他就埋头只顾着备考,直到前些天,林怀章无意之中提到孙夷之死,他才忽觉此事非同一般。

    “拆信细看后学生才知晓兹事体大。幸而真在孙府外遇上了左仆射。否则若耽搁了要事,或者被国舅发现……学生只怕百死莫赎。”

    “你父亲不好将缘由讲明,这不怪你。”吕尝看着刘深慨叹连连,“我印象中你还只是一个垂髫小儿,转眼之间……唉,转眼便是十年了啊。你父亲现下身体如何?这么些年东躲西藏可苦了他了。”

    “多谢仆射挂怀,家父身体还算硬朗。他带着学生四处辗转,平时做些小本买卖,也还过得去。”

    吕尝点头道:“这事若是处理得当,令尊当年的冤情也能一并洗清了。对了,你现下在京城可有去处?”

    “那日刚到京城的时候,学生意外遇见了林怀章林兄。”刘深吞吞吐吐道,“学生、这几日一直都借住在林府。”

    “林敛的儿子?”吕尝若有所思,“也好,你就暂时继续住在那儿吧。”

    他却不担心走漏了风声?刘深抬眸望他一眼,疑惑之情展露无遗。他才得知那林舍人可是杨珣身边周府牧的女婿,万一事情有个紧急,他身在林府总有诸多不便,可仆射却为何这般不以为意?

    “你与林府诸人还似寻常往来便可。有事也不必避着。就算林舍人知道了什么,也无妨。只是一样,你不能去参加今年春闱。”

    吕尝说着呷口茶,招呼不知所措的刘深坐下。

    “你儿时就被过继给了你伯父,所以可以安然无恙通过童试乡试一应审查,但会试不同。若被人查出你是刘疾之子,你的身家性命都要危在旦夕。且忍一时吧,你还年轻,下届科榜必能夺魁,不要争一时意气。”

    不要争一时意气。这话吕尝也常对秦秉方叮嘱,可后者何时有听得进去的时候。这不,因王府闭门谢客,他徘徊少顷便起了翻墙的念头。得亏墙内有个思念已久的声音及时响起,那是靖温长公主戚昙正向府门而来:

    “……我说你、怎么就没个安分!去宫里还得要折腾半天要是伤口又裂了你还想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啊?!”

    “母亲挂心,不能不去。”

    “你要真去了她只会更加担心。你听话,回去躺着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后娘娘那头我替你……元婴!”

    正门大开,秦秉方抬头,正与戚晋四目相对。眼风上下一扫,他随即勾唇轻笑:“秦大将军久等。回去仔细数数皇姐少了几根头发,好算本王的账呢。”

    “元婴!”

    身后戚昙云鬓斜落、两袖翻折,追上前来却只急着为他披衣。而她自己分明一宿未眠、双目红肿,站在穿堂风里还冷不防打出个喷嚏。秦秉方看得心疼,也不理戚晋话里话外的戏谑之意,紧上前几步将人先搂进怀里挡了风再说。戚晋向旁一让,又见王府亲事牵了马来,便趁机跳下石阶去,单手执缰、翻身上马。

    “还不快接皇姐回去。门口风寒,别伤了身子。”

    扔了这句话,他一扬马鞭,几步就窜出巷道溜之大吉。气得戚昙是又叫又骂,因被秦秉方拦住,还险些对自家驸马大打出手——

    却到底还是看清了那低眉顺眼里道不尽的心疼和担忧。

    “算了不怪你,是他混账。等这小子回来了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通不可,越大越无法无天,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倒是你,”长公主说着,一撞秦秉方的脑袋,又挽住了他胳膊,“都当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我要打你你就垂首候着?你……你关心我,我却这么对你,你都不委屈么。”

    “我替你委屈。”秦秉方也向戚晋远去的方向剜一眼,将同仇敌忾的样子做全了,这才收回目光来,“一晚上没歇好吧。走,回家去,我给你熬人参莲子汤补补,你好好睡一觉。”

    “全是被那小子气的,脑仁疼。”戚昙也不用他扶,提裙上了自家马车。一路上她那叹息是一声接一声,到最后还揉着眉心靠住了车厢,显然是烦闷异常,“好端端的,你说怎么会有刺客呢?还好元婴并无大碍。但也不知他这么不听话会不会落下病根。我原以为是有人恨毒了杨珣牵连到他,可当时有一刀分明是冲着我来的,这说不通啊……秦郎,今日朝堂上是如何形状,前后因果到底查清楚没有?”

    “差不多吧。”秦秉方看着她的面色,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两码事。要杀他的是‘兴龙帮’,一个江湖帮派,牵连不到陛下身上,你放心。至于对你心怀不轨的,是杨珣手下,金吾卫司阶齐毕,他现下已逃出城外去了,不过别急,他跑不了多远。等他落网,唆使他的幕后黑手也逃不掉。”

    “杨珣。果然是杨珣。”戚昙波澜不惊都将话接过,接着揉起眉心不再说话,似是疲累不已。秦秉方就将她搂进怀中,变着花样轻声细语地宽慰:

    “杨家这次没有得逞,下次也不会。等我擒到了齐毕,便将杨珣那龌龊之心公之于众,看他还如何抵赖。放心,以后我要跟紧了你,绝对不会再让你涉险了。这次也都怪我,我要早知道你在灵堂里头,我……”

    他话只说了半句,忽然僵在当场。戚昙瞬间反应过来,当即便挣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柳眉倒竖、两眼一瞪:

    “你一直在灵堂外?你看着元婴身陷险境却不施以援手……你要看着他死?!”

    秦秉方一怔,接着却低垂了眉眼,倒像是自个儿受了委屈,抿着嘴说得气弱声小:“我只当那些刺客小打小闹本伤不到他,哪里知道你也在灵堂里,又哪里知道会有人对你不利……你为他担心,我何尝不是为你担心,我也一晚上没合眼……行了行了这次是我不对,下次、没有下次了。我知道我错了,公主大人要打要罚,我认,只要你别生气了。”

    他说着垂下头去,一副乖乖认怂的模样,纵使戚昙有气,这会儿也实在发不出来了。她只道“他是我弟弟”,“他是为了救我受的伤”,说到最后甚至忍不住两眼泛泪,秦秉方便再次将她搂住,一字一句说得诚恳:

    “我如今知道了,可之前……孝定恭皇后之死与太后脱不了干系;杨珣作恶多端、祸乱朝政;戚晋他、更是真真切切起过谋反篡位的心思。你曾经不也……”

    “那是曾经,是误会。”戚昙不耐烦地打断道,“他昨日救我全是下意识而为之,就算当时危在旦夕的是孟秋、陛下,他也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其实说起来,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太后是太后、杨珣是杨珣,当初带兵逼宫的是我们!杨珣毕竟是他亲舅舅,不能因为他帮自己舅舅说了几句话,就当他也有不臣之心啊。好了你别说了。昨儿一晚上他睡得不安稳,我看得出来,他其实也不愿意与孟秋手足相残,只是情势所迫、别无他法。我若多游说游说,总还有回旋余地。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往荣王府跑,你可不许说三道四!不然家法伺候。”

    “好,你说好就好。”秦秉方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顺承地点头,“公主大人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见戚昙被这句话逗笑,秦秉方终于松一口气:“不过昨天早上你不是入宫去看七公主了么,怎么会又去了忠文公的葬礼?是、皇上的嘱托?”

    “嗯。我还没见着晓儿就先被陛下找了去。忠文公出殡是大事,太后娘娘却拦着不许他去,他就托我去看看。欸呀,”她说着说着,忽然又急起来,“我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和晓儿说一声。要不这会儿我们也进宫去吧,莫姑姑说晓儿最近想她娘想得紧,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啊。”

    “一宿没睡,还操心呢。”秦秉方这回不由分说按住了她,不许她去知会车夫,“荣王殿下的事听你的,你的事听我的。七公主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重要的是你。今天咱们就回家好好歇歇,不说什么是是非非了,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哪都不去。”

    “你是要看住了我,哪都不许去吧。”戚昙笑着伸手去揪他的耳朵,“又仗着武功比我强欺负我是吧,好大的胆子!”

    秦秉方自小就见识惯了她这作威作福的本事,当下也识趣得很,什么公主大人饶命之类的奉承话喊了一路。小两口打打闹闹着,昨日那番血腥暂且就算揭篇。可朝中宫内的暗流涌动岂会就此停止?不说别的,庆祥宫的烛火就彻夜未熄。三品女官马静禾才取了安神汤回到正殿外,就见得一个茶杯飞出来摔在她脚跟前。紧跟着响起的是太后的怒喝,灰头土脸的奉宸卫们急匆匆退出门来。一旁早有宫人上前来清理碎瓷。马静禾定定神,再深呼一口气,迈步进殿里,先奉了汤盏上前,再深福一礼:

    “太后娘娘用些汤,先歇歇吧。殿下没有大碍,前朝又有国舅爷在,娘娘不要太过忧虑,伤了身子。”

    “宫里面嚼舌根的,都处置了?”

    马静禾心下一颤,偷眼去见太后正闭目养神,似乎没有格外动怒,这才敢如实回禀道:“宜昭容已训斥了柔御女和吴采女,罚了一个月禁足。后宫众人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

    “馨妃是做什么的,这种事情还要宜昭容去安排。”太后轻声叹息,“罢了,叫内殿伺候的都退下。你陪我、再等等元婴的消息吧。”

    马静禾一颔首,心下微松。幸好得到消息后自己第一时间便换了批伶俐的宫人来轮值,目前为止算是没出什么岔子。太后娘娘正为着殿下的事心烦意乱,这当口,最怕有慌里慌张、笨手笨脚的火上浇油……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对,就是这种。

    外间忽闻连声大叫。马静禾还没十分安下的心立刻又揪了起来。谁这般不要命!自己不是千叮万嘱了不可莽撞唐突的么?她紧退几步就要去训话,可那人转眼已到眼前,根本来不及阻止——

    “殿、殿下!殿下来了!”

    “什么?”太后一惊,刚站起身欲向外走去,便见一个人影跪在了自己面前。

    “母亲,儿臣来请罪了。”

    穆慧皇贵妃曾打得戚昙三天下不了地;定昭仪曾罚戚亘抄了小臂高的经史子集;唯独皇后从来不曾责罚戚晋,从来不曾。她只会独自掩门,流泪直到天明。是那般无穷无尽、无可遏止的恐惧:今天爬树擦伤了手心,明天怕要从树上跌落摔死;今天没有好好温习功课,明天怕要被其他皇子踩在脚底;今天自己去御膳房偷吃点心,明天怕要被有心人趁机谋害;今天为弟弟出头直言不讳,明天怕要说了不该说的惹怒皇帝。

    她怕,怕自己经年呕心沥血,一朝前功尽弃。

    做母亲的幼稚至此,做儿子的也就只学会了迁怒于己。不用别人说、也不听旁人劝,清晨从宁泰宫中出去,他会自己去奉明堂从露白跪倒昏定。年少的孩童叩首发誓,绝不再任性妄为,绝不再以身涉险,绝不再让母亲垂泪。

    然而昨日,他再度食言。

    他并没有说多少肺腑之言,只是好好劝慰了太后一番,临了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于刺客,母亲预备如何处置?

    “杀。”太后咬牙切齿,“千刀万剐,株灭九族。”

    “但儿臣认为他们有功无过,为国除害,是为大忠大义。”

    太后面色一僵,马静禾更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有殿下面色不改,跪下身磕了个头。太后本想扶他起来,却被他阻住了手。

    “母亲知道儿臣是为谁所累?”

    太后怎么可能知道。就算她知道,也绝不会承认。母子二人四目相对,接着竟是清脆的一声响。

    太后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荣王轻声一笑。

    太后跪下去,抱着他哭了。

    后来谁都没有再提此事。临走的时候,静禾给他装了一大包糖酥,太后看到了,没有阻拦。

    早晨太阳出了没多久,到午后又是阴云密布。“看着该有一场春雨。”林怀思倚窗打了个哈欠,“这天气最适合午憩。”她说罢伸手去摘耳环,可左手居然扑了个空。

    “主子的耳环不见了!” 首领太监周远在不远处叫起来,“快快!都快在殿内找找!是馨妃娘娘赐的蝴蝶鎏金耳环,贵重着呢!”

    配殿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八名奴役一寸寸摸过去也就是转眼的事儿。织菊昨日才里外清扫过一遍,那地面光可鉴人,哪里有什么耳环的踪迹?骆姑姑止住乱成一团的众人,又及时叫住想跑出去的翡春:

    “不能大张旗鼓,免得惊动了正殿馨妃娘娘。”

    “娘娘不能知道,否则要怪罪……”

    “娘娘不会知道。”她和声细语,将林怀思扶回正位坐下,“许是清晨出去时,落在哪处道上了。沿原路走一遍必能找回来的。快要下雨,应该没有什么宫人、更不会有主子还在外间走动,快去快回,不过也就半柱香的功夫。”

    木棠却费了将近半个时辰。

    她先一路弯腰低头从露华殿找到御花园,一无所获。天色愈发阴沉,牡丹丛边那条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更是看得人眼睛发花。前方不远就是凉亭,细密的雨丝却恰在此时落下。世界瞬间陷于混沌迷蒙,她举目四望,狠狠一吸鼻子又要蹲下身去。

    她听见一声抽噎。

    就在牡丹丛的那边,是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红衣女孩。这么小小年纪就要进宫,那可不是要哭么。鼻子莫名地发酸发痒,木棠忍住一个喷嚏,在她头顶弯了腰来挡雨。自己身子虽也不好,但好歹还有主子关怀,这女孩离了亲人在宫中无依无靠的,若是淋生了病怕也无人照看,那可是要命的事!

    红衣女孩察觉到异样,噙着双泪眼抬起头来:

    “你……你知道我娘在哪里吗?”

    “你想娘了?”鼻子又在发酸,木棠捉了还没湿的那半面袖子,替她擦去脸上泪珠,“也是,还这么小……这样,姐姐教你个法子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就跟月亮、跟风儿、跟今天这场雨说说。我娘说,我说的每一句话,它们都能送到她耳朵里去的,不管多远。现在既然出不了宫,见不了面……”

    “我娘就在宫里,她就在附近,我都捡到了她的耳环!” 红衣女孩急急争辩,还向她摊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掌。天色虽依旧阴沉,可木棠看得是那般真切——不会有错,正是馨妃赏赐的那只蝴蝶鎏金耳环!

    “你是从哪捡来的,真是救了我一命!谢谢!谢谢你!我本来以为这回死定了,主子说不定又要闹……”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取,女孩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宝贝往身后一藏。木棠扑个空跪摔在雨地里,锦玉坊才送来的生绢绣鞋溅上一串泥点。她急要撑起身,却又仰面滑倒摔了个屁股蹲。

    “这是我娘的。” 小女孩抽抽嗒嗒辩解,“我不想害你摔倒,可这个我不给你。”

    “这是良宝林的耳环,是我主子的。”木棠看着自己一塌糊涂的新衣欲哭无泪,鼻头又酸得狠,她咽口口水抹把脸,依旧要柔声哄劝,“姐姐不会骗你。这样,我们先去躲雨。等雨停了你帮姐姐把耳环送回去,姐姐就帮你找你娘好不好?”

    “良宝林是我娘……”

    “良宝林才刚入宫,怎么会是你娘呢。”木棠拖长了音,感觉自己简直要忍不住下一个喷嚏。这油盐不进满脑子只有娘的孩子,根本就不该进宫来!“可能是样子像,但这耳环真是良宝林的,是馨妃娘娘送给良宝林的,馨妃娘娘你听说过吗?这么好看这么贵的耳环,只有馨妃娘娘有啊!”

    “馨妃娘娘。”小女孩再次低声喃喃。木棠几乎要以为她接下来的话是“是我娘”,但她没有。她探头向外一指:

    “馨妃娘娘。”

    金丝绣线的华袍、簪花缀玉的发冠,御花园外砖石宫道上正急步而来的,那不是馨妃还能是谁?“荣王殿下留步!”她还如此高呼。馨妃娘娘,荣王殿下。自己该得离开、快些离开……可现在还走得脱么?万一被发现、被拿住,被讯问;万一被馨妃娘娘得知主子丢了耳环;万一惹得娘娘、或是主子震怒;万一自己要获罪;万一、万一、万一……

    “荣王……哥哥。”

    她回过神,见那一袭红衣正哭泣着、颠颠向外跑去。这场景总像似曾相识。有那么一阵子,她想起红络,又想起还被女孩握在手中的耳环。她不知哪个更重要些:是不愿再见到悲剧重演,还是不肯忘却主子的嘱托,抑或只是不愿这女孩受到伤害——出于最朴素的同情。那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个与娘亲分别的孩子,正如红络、正如她自己。

    她站起身,她追出去。

    她冲上宫道,她揽过女孩,她跪倒在二位贵人脚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带……带黛儿去、去昭和堂办点事,没想到会冲撞到贵人,都是奴婢的错!黛儿刚进宫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想娘……她没有错,有错也是奴婢的错。要是一定要、要罚的话,请就罚奴婢一个人吧!”

    她说罢重重叩头砸下,任白雨跳珠溅湿了眼睫。自己本没有一帆风顺的福气,她知道。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但凡见着个贵人就要吓得两股战战。她不配进宫,她早晚要折在这里。她依旧很怕。

    十三岁的小丫鬟浑身湿透、裙摆挂满泥浆,颤颤巍巍跪在雨地中,垂头等着命运收割。可大抵这世间万物原是阴阳平衡、彼消此长的。她曾惯于卑躬屈膝,刽子手却愈发肆无忌惮;她终于昂首挺胸迎上染血的刀刃,反而震得对方虎口尽裂。这是命运第一次发现,她漫无天际的自卑与胆怯下竟涌动着一股无惧无畏的蓬勃力量。于是它害怕了,它退却了,它闪开了身,为她让开一条路。

    于是她重获新生。

    前来解围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姑姑。她举着一柄和她一样陈旧的黄绸雨伞,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青纱公服,一路踩着小碎步,焦急却不失仪态地跑到那女孩身旁,一把打落她的手,将女孩拽到自己怀里来。

    “好大胆的狗奴才!长公主殿下也是你敢动的?这么大的雨,回头长公主殿下要是落了病根,陛下必定拿你是问!”

    她丢下这句话,也不管一旁二位贵人,抱起女孩转身就走。于是木棠听见一声叹息。“莫姑姑。”是荣王。他的声音像雨水一般沉重,带着不欲语言说的悲伤,和无可奈何的倦怠;他的声音像雨声一般微弱,可木棠偏就是听了清。

    擅自出头的确愚蠢,但至少有件事她赌对了。雨天伤处会酸痛,荣王殿下今日又来回奔波,他现下一定已经疲累。何况他是个善人,他不会再多做追究。

    可有人偏要让他追究到底:

    “妾方才记起,那女孩应是七长公主,唐氏所出。当时还是淑妃提的建议,说为了缩减后宫开支,请七长公主移去葆欣院,和小宫女们同吃同住。”

    木棠没有抬头,但她听得清上首的刻意放缓的呼吸。他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她偷偷想。那位就是文雀口中“尚未画像”的小公主,是他的亲妹妹。而堂堂公主却居然独自一人在宫中乱跑,还和小宫女住在一处?馨妃提到淑妃娘娘,她莫不是……

    “淑妃最近在整顿宫规,收效却甚微。”馨妃见他还不应答,又将木棠拉起来,“这新入宫的没规没矩,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宽恕。”

    雨势渐小,冷风也住了。他抬起那双重瞳的眸子,就定在馨妃身上。

    “淑妃糊涂。宫务繁重,你得替她多分担。”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连看木棠一眼都兴致乏缺。馨妃得了允诺乐得是忘乎所以,甚至不曾追问哪怕一句前因后果,丢下她便喜滋滋回了自己宫苑。一切就好像今日这场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遮天蔽日,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云淡风轻。这日晚些时候,木棠浆洗衣物时,那枚蝴蝶鎏金耳环的耳环忽然滴溜溜掉到地上,落在泥泞已干的绣鞋旁。冯翡春刚从身畔过去,正奚落说浣洗衣衫那是清淑院奴婢才会做的活计,下一瞬两只眼睛都放光。她很快跑进配殿,留下木棠一个人孤零零在院子里与周遭狼狈作伴。前殿、后殿、整个世界好像都喜气洋洋,而木棠,她想起荣王。

    她错了。伤了胳膊不是什么“不值一提”、轻易就能完好如初的小事。遭遇刺杀会害怕、来回奔波会劳累,今日连绵有雨,伤处会疼会痒。他今天很不容易,她却要以此来算计、来为自己脱身,这是坏;认不出长公主,是蠢;随意便冲上前去胡说八道,是鲁莽。她远比“四无丫头”还要糟糕。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忽然就懂了这十二个字沉甸甸的含义。她不该过分关注那耳环而敷衍长公主,她不该自作主张、自行其是,更不该一厢情愿、因卑微而生出偏见,对上位者的痛苦视若不见。他们也是人,或许,也会悲伤、也会哭泣。

    她起身,先要去正殿认真道句“谢谢”。而后,如果有下次见面……

    她是否,也该对他也说声:“对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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