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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贱有等,长幼有序”,千百年来,礼治思想规定着不同等级的人在衣食住行、婚丧祭祀等方面服以不同等级的规格,处于等级最顶端的帝王,自然也享有最高规格的待遇。如通婚制,各人虽皆一妻,却妾数有差。周礼制天子之妾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凡一百二十人。然于荒淫无道者,此数远不能满足其欲,后宫无品女侍不可计算。

    隋皇杨坚无功受禅,为获民心一切尚俭。就连嫔御之制也只略依周礼,省减其数为三嫔、九世妇、三十八女御,共计五十员。独孤后善解上意,虽虚嫔妾以防上逼,却仍设六十人讨其欢心。

    兢兢业业二十余载,天下归附四海无事,年迈的皇帝开始放心享乐,以致纵欲过度,由是得疾。独孤氏死后,隋宫女御之数恢复至百二十人,陈蔡等人更是进位贵人,关掌宫闱之务,宠冠后宫。

    然而,陈氏擅宠并非利于所有人,尤其曾投献后者,着作郎王劭便是其一。

    这日休沐,王劭如常来至酒肆,方入门,一人上前请道:“奴太史令家生也,阿郎侯于雅阁,请公相叙。”

    王劭满腹狐疑地随他进去,太史令袁充坐于案前,见他入来连忙起身见礼:“早闻此肆酒好,今逢休沐,特来一尝,听闻着作郎常来,不如同席共饮,可乎?”

    因他二人皆取媚于上,互看不喜,王劭虽感疑惑,道声好在后入席。果然,席上并无菜肴,只摆了几盘果脯,其必早已等候于此。

    招了胡姬上菜、酒博士注酒后,袁充请道:“诃梨勒,着作郎最喜饮者,有请。”

    王劭端身危坐,道:“然太史令最喜阿婆清。”

    袁充执觞的手悬在半空,见其嘴角隐笑,松了口气:“诃梨勒为西域美酒,阿婆清乃京中佳酿,皆酒中上乘也,何分一二?”

    王劭会意,方是奉觞:“某先干为敬。”推杯换盏几巡,才询其意,“公断不只来品酒罢?”

    袁充挥退酒博士,端身前倾诡笑道:“某为公解忧而来。”

    王劭眉头一敛:“某何所忧也?”

    袁充示意仆从将二觞注毕,缓道:“陈贵人专房擅宠,六宫莫与之比,其爱重至此,公岂无忧乎?”

    “贵人宠冠后宫十余载,于某毫无干系,何忧之有?”

    “若无记错,昔舍利感应之时,公一心助献后争宠。而今献后已逝,公岂不畏贵人内怀忌心蒙蔽圣听乎?”

    王劭扶觞的手微微颤抖,以致酒水洒落几滴至案上。见其不语,袁充又道:“况且……贵人或将主位中宫。”

    “确信乎?”王劭表情惊诧。

    “‘女主犯太岁,龙女正后位’,且与月有关。贵人昔为陈朝公主,讳中有‘月’,如今主断内事,一如正宫皇后。料是立后不远矣……”

    “然坊间皆云此‘龙女’乃太子妃萧氏,萧妃为梁朝公主,亦讳月者且有多罗菩萨化身之谶……”

    袁充打断他:“岂非公之浪语邪?”见其心虚并不拆穿,只道,“储君尚可易人,况太子妃乎?女主害岁当指献后,与之相应当为贵人,再看今之宠遇,此‘龙女’或为贵人。”

    王劭点头,复又叹道:“只怪某昔日眼浅,不识时务……”

    “所幸贵人圣眷优渥长宠不衰。”袁充请其饮酒,道,“且非献后睚眦必报,汝若投之名下,日后也有保障。”

    王劭连问:“如何投之?”

    “妇人皆好奢丽,昔东宫之在藩也,每致进金蛇、金驼等物取媚贵人,故于废立之际颇得妃助。汝欲投贵人名下,可献珍奇投其所好。”说罢朝仆从示意。

    须臾,僮仆领着一位穿皂色衣袍的人捧盒而入,王劭看罢神色怔愣。只见那人恭敬作揖,用以洛下音问好:“着作郎安和好在。”

    袁充饮下杯中余酒,笑问:“公遇故友喜极忘言乎?”见王劭警惕地盯向自己,解释道,“公请勿疑。此鬻饼胡昔欠官钱,某遇而助之。伊今改营吐蕃宝货,或可一助。”

    “公昔为奔走平准局,致有栖身之所。若有所需,但请吩咐。”

    袁充替他开口:“若有珍奇博贵人欢心,则善矣。”

    “今见着作郎,某确有珍宝献之。”胡商启开手中的栗壳色雕花髹漆盒,道,“金胡瓶常作吐蕃国信,未知公是否入眼。”

    王劭一瞧,乃是一对鎏金高足银瓶。与常见酒壶不同,其颈细而长、鸭嘴状流、下腹圆鼓、高圈足座,瓶身银质鎏金,各饰有人面鸟身、带翼异兽等花纹,高至口沿的长手柄曲线优美,犹如一只长颈水鸟正在探首饮水,底部高起的圈足使整个瓶身挺拔优雅,确为精美酒器。

    “如此尤物,未知市价如何?”

    “公予某帮扶之恩,岂能市之?公只管拿去。”

    王劭虽料如此,仍感激作谢:“多谢普布......普布......”

    “普布徳吉。”胡商接道,“某汉名何潘仁。”

    王劭笑道:“好名!日后即以汉名呼之。”

    何潘仁连连点头,道:“某亲去送之公府,公等继续酒兴。”说罢作揖退去。

    “公断不只为解忧而来罢?”何潘仁走后,王劭直问。

    正自饮酒的袁充嘴角含笑,道:“去月大赦,章仇太翼因是赦免重获君宠,公应有所知罢?”

    “某知也。”提起此人,王劭心底一阵来气。因皇帝龙体不适,王劭再谏分布舍利以求福报,后不了了之,听闻乃为章仇太翼劝止,或许此人还会借机毁訾自己。

    “章仇太翼占侯之术在你我之上,圣人因惜其才故未处死,今又释之,只怕日后不利我们。”

    “我等不与之往来即可。”王劭嗤之以鼻。

    “章仇太翼昔坐杨勇废,你我未尝不乘人之危。且我等矫饰徵祥乃有今日,只怕落下把柄......”

    “信则有不信则无,圣人既信之,其奈我何?”

    “京师妖异生,真龙见清城;木易应无终,禾乃八千运。”袁充缓诵道:“听闻圣人已准故蜀王秀与妻儿相见,日后赦免亦有可能。公曾举发蜀地谣,若是彻查此案,不肖说你我,就连东宫、越公也难自保。”说着阴笑起来,“越公已然架空,而故太子勇、前宰相高颎性命尚在,旧东宫臣属无不心盼借机发难,东山再起……”

    王劭背脊一阵发凉,连问:“我等该当如何应对?”

    “你我应共进退,共同防范章仇太翼。”

    “那……进献陈贵人一事……”

    “公请放心。某本陈朝旧臣,其母施太妃乐善好施,常与妇四处供养,必会伸以援手。”

    王劭连忙敬伊,感激道:“多谢袁公!”

    “你我同一命运,自该同气。”

    令王劭等人欣慰的是,章仇太翼寻以触怒皇帝被关入狱,即将问斩。因三月底,皇帝将幸仁寿宫,章仇太翼固谏之,云其此行将不返。皇帝大怒,将其下狱,欲回京斩之。

    安置启民毕的长孙晟回朝去薛国公府辞行时亦闻此事,与王劭等人的幸灾乐祸不同,长孙晟从不关心于己无关之人事,因其心思早已飞到四十里外的终南山上。

    “料汝非只看我而来,刚回京便要走。”太夫人垂足坐于榻边,手取腰扇摇风,撇嘴笑道。

    “侄自为叔母而来,只因阿高携无忌兄妹去了终南山,甚是想念幼子女。”长孙晟笑答。

    “我亦甚久未见无忌,汝之新妇方一入夏便去避暑,惟恐终日对此老物。”太夫人嗤笑一声。

    “叔婆说笑了,阿高行前曾恣于我,恐未尽孝叔母跟前。因士廉隐居数年,兄妹难得团聚,故我教伊前去。叔母若有误解,但请责我。”

    “罢,罢,尔无须护伊,难不成我会与侄媳置气?”太夫人嗔笑,复道,“知汝去心似箭,便不留饭,此时赶去,或可赶上午膳。”

    长孙晟作揖告辞:“谢叔母恤之。”

    连片的竹林沿山而下,宛若山中绿海,徐徐清风掠过叶尖,绵延竹海泛起碧浪阵阵。蜿蜒的竹廊依势而下,穿行在翠竹青山间。曲径通幽,目之所及皆是清爽凉意。

    青竹摇曳着山风,地上碎光斑驳。竹亭中,素衣男子闲敲棋子,一人对弈。其状貌若画,颇有些仙风道骨。

    然而,执起的黑棋久久未落,凝住的眉头微微皱起,显是棋局僵住。此时,一襟薄轻的宽袖拂过,雪白的玉手轻探入棋盒,一颗云子黑棋便笃定地敲在玛瑙棋盘之上。

    男子惊觉,抬首看向来人,如画的面上立即漾起笑容,如和煦的山风:“阿玉……”

    高氏俏皮一笑:“汝该谢我!”

    高士廉佯作感激不已:“多谢小娘子圣手。”

    “我已非小娘子,汝该敬称一句‘高夫人’。夫人高氏,长孙晟之妻也,汝岂不畏‘一箭双雕’乎?”高氏把玩着手中的几颗棋子,高傲地昂首端坐。

    “某甚畏也。冒失之处,还望高夫人雅量。”高士廉作揖请罪。

    高氏扑哧一声,捂嘴笑起来。高士廉亦笑,放下一颗黑子:“季晟在外将近一年了罢?”

    高氏嗯着,拿过白子棋盒,与之对弈:“先时鹅王来信安顿启民毕辄回,应是快了。”

    “而今突厥之众尽归于朝,季晟日后亦不必频繁出使,汝终于苦尽甘来,该享天伦了。”

    高氏轻叹:“降服突厥乃鹅王毕生心血,太平盛世得之不易啊。”见兄长专心棋局,目光隐动,“阿兄以齐室后裔不宜广交隐居数载,岂无心经济天下乎?公卿每叹兄之才学埋没山野,妹亦惋惜……”

    高士廉漫不经心答道:“我在等候。”

    “等候谁者?”

    “明君。”高士廉执棋观局,道,“吾非圣贤而不仕也。”

    “当今亦非昏君罢?”见兄长不语,若有所悟。父亲生前本受皇帝器重,所治之州民夷悦附路不拾遗,后因吐谷浑来寇遇疾不能拒,加之遭人诬告受羌馈遗,因是坐免,不得志而终……高氏因叹:“大人晚景确实寒心,然兄无须忌讳……”

    “非止如此。”

    高氏知伊孤傲,委婉道:“祖父尚有齐清河王之爵,大人入隋历楚、洮等三州刺史,拜上开府,虽不及昔日皇族之盛却也仍在世家之列。而今孝期已满,家族荣华全系于兄,如兄愿意,我教鹅王帮汝举荐……”

    “不必……我已中举文才甲科,只待告身下达。”高士廉淡道,落下一颗棋子,朝她笑道,“本欲册命之后再告汝等。”

    “真耶?”高氏惊喜不已,“三兄终肯出山了?”

    “听闻当朝太子敬接朝士礼极卑屈,愿是圣贤之君……”高士廉嘴角隐现一丝笑容,浚照的眸光里满是憧憬,复又望向胞妹,“汝以妇人之身心怀家族兴衰,我堂堂男儿岂有退缩之理?再者母家亦汝依靠……”

    高氏知伊言中所指,笑道:“鹅王待我极好。倒是你,这几年躲于深山独享清闲,留嫂一人侍母。往后务必偿之,不尔将为我等唾弃!”

    “这几年确实有愧汝嫂。”

    “是也。阿母曾云‘此儿弃之也罢,新妇强过百倍!’”高氏掩嘴而笑,“兄再不还家,只怕阿母不认你了。”

    高士廉笑毕,心底于妻愧意弥深。

    二人如儿时博弈棋艺,忽有奴报长孙晟已至避暑别墅,高氏喜出望外,与兄共返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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