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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耶……”

    行布坐于案前,清点婢女呈上的随身物事,忽闻女儿入来。

    “阿耶将出外乎?”

    行布置女于膝,且怜且愧:“是矣……”

    “我不舍……”

    “耶耶亦难舍……”行布抱紧怀中失落的小娘子。

    “阿耶何不任于府内?”

    行布深凝着幼女,一时无法对之。她自然不懂经纶家业之道。

    当下之势,五王三废,太子广居卑守仁稳居储位,若无他故,理当顺利登基。然汉王谅拥兵在外颇得帝宠,且得密谕唯受君令,主上沉猜善变,昔废太子勇即因忌废,一旦储位易人,则非汉王莫属。身于波云诡谲的局势之中,世族兴衰亦共沉浮。一族若要长兴,每作抉择必于家族有利。身为汉王府库真,注定一场豪赌……

    “府内流言阿耶将娶新妇……”

    行布重又沉默,身居嫡长,父母乃至其他长辈必定关切再娶事宜,远在并州或可不必直面,只是苦了女儿。

    元娘见父亲沉默不答,咬了咬唇,笑道,“阿耶再娶罢,往后我亦有娘呢!”

    行布惊诧地望向女儿,一声幽叹忽在耳边响起:“妾死后,郎君早些续弦……元娘不可无母……”

    “汝岂不惧后母苛之?”

    元娘略有迟疑,稍即笑道:“若如阿婆一般,却也极好。”

    “然若不如呢?”见女儿紧抿双唇,行布怜爱地圈住她护着,“耶耶暂无娶妻之意,待与汝定好昏家,再娶不迟。”

    “元娘仍幼,阿耶胡言!”

    见女儿羞怯的模样,行布笑指她道:“八岁岂幼乎?汝娘年十便已许我为妻……”提及亡妻又是伤怀。

    元娘听见父亲叹息,良久轻道:“阿娘容貌如何?我隐约记伊坐席吹箫之景,却忘其貌,阿耶快与我说些阿娘旧事罢。”

    行布凄然一笑:“是矣,汝娘极善笛箫,那年人日,她也在梧桐树下吹箫……”

    低沉的声音呢喃在安静的夜里,勾勒出一张模糊面容,在美妙的箫声中逐渐清晰起来,久违的呼唤自她唇间发出:“元娘……”

    “元娘何在?”打了数回双陆,惠通发觉不见其踪,问道。

    观音婢掷下玛瑙骰,道:“应往大兄处了,大兄明日离京,元娘现正难舍。”

    “哦。”惠通颔首,以二骰数值行棋后,方叹:“年幼失恃确是可怜。”

    “是也。长嫂亡后,大兄极少在家,元娘等同孤女。”

    “兄长只此一女,竟不惜之。”因同住一屋,惠通颇感心疼。

    “非也。听闻大兄不欲睹物思人,故常年在外。”观音婢行棋后双手叠于案上,摇首道。

    惠通执棋的手顿住,笑道:“我见兄长不苟言笑,未料竟是重情之人。”

    观音婢讶道:“大兄待人极好,只因不善言谈。”

    “宁有是耶?”惠通撇嘴笑道,“我以其冷若冰霜,见之不敢与语。”

    “若是如此,汝将更惧我耶,府中奴婢皆畏之,连三兄也见之则躲。”

    二人正自说笑,门口婢子一阵忙碌,是行布抱女入来。

    “大兄……”

    惠通亦连致意,抬首即朝观音婢尴尬一笑,仿佛被人听见饶舌。

    行布立身朝她二人微微颔首,又轻声阻了乳媪上前,亲自送女进屋,俄而出至院中定昏:“夜深人定,望母亲安寝。”

    “大郎也早安歇,明日远行须养足精神。”

    观音婢闻见阿娘说话,连忙缩回搁于窗台上的脑袋:“阿染将来视寝,若见晚睡必又告状。”说着挥手奔回对面厢屋。

    惠通咯咯而笑,又自窗下望一眼院门隐去的人影,心底竟生怜悯。

    翌日侵晨,惠通被一阵嘤嘤低泣惊起,披衣寻至元娘寝内,却见她蜷缩于榻埋首哭泣,上前询道:“元娘因何哭泣?”

    小娘子泪眼婆娑,泣道:“我去阿耶屋里,伊不在内……”

    “元娘勿哭,长兄或在别院,即刻便回。”

    “我闻马蹄嘶鸣,那年阿耶也是悄声离去……”

    见其抽泣不止,无奈之下惠通领她去到正房。

    “大郎确已离京……”高氏坐于梳洗床上,正由侍女梳着翻荷髻。

    元娘咬着衣袖满脸是泪,惠通心中难受,不解询道:“兄长缘何不辞而别?”

    高氏叹道:“大郎昨已辞行,只是瞒着元娘,怕汝不堪离别之苦。”

    元娘泣道:“可他一句嘱咐不留,我伤心更甚。”

    高氏招她入怀,怜道:“汝耶留言,望汝勤习诗礼,日后好与他诗书往来。”

    “真耶?”

    好在昨日已与诸子媳统一口径,高氏郑重点头:“若是不信可与你叔婶求证。”

    元娘破涕为笑,下床而出。

    “元娘失恃堪怜,大郎若能再续琴弦便好了……”

    惠通正自欣慰,听见姑母叹息着。

    行布离京后三日,上元夜的大兴城火树银花,歌舞升平。

    因京城诸街每至日暮辄有金吾各街传呼,警众闭门。若无公事急速或吉凶疾病,犯夜者将处笞刑。是故日暮之后,大兴城内人声绝迹,独上元节除外。上元三夜,少了宵禁约束的民众走街看灯,夜不思归。

    永兴坊的将军府亦灯火通明,仆众已将各府赠送的花盏早早上灯。因远在塞外的长孙晟招降有力,年节之时皇帝赏赐优渥不说,上元之际宫中再赐花灯。高氏设酒果食馔,邀来母亲妯娌共赏宫灯,打灯虎。

    花厅中,高氏与母亲、兄嫂、弟妇等同坐北首,恒安叔侄、崔氏姑嫂各坐一席,好不热闹。

    制灯虎时,观音婢执笔苦想,两条小眉皱如蚁蚕蜷曲,邻座的表姊高云阿见状,悄声笑她:“观音婢莫非已是江郎才尽?”

    观音婢嘟嘴哼道:“若是一猜即对着实无趣,我所作必要难倒尔等。”说着整颗小头歪到她身上,“汝所作为何?”

    云阿忍住欲揪那张粉雕小脸的念头,以手遮道:“不可窥也!”

    “不看也罢!”观音婢鼓颊作恼状,端身冥思,俄而伏案书写。

    崔氏见众人皆已书毕,上前请示高氏后,方命婢子收集各人纸笺贴于堂正中的三折联屏之上,又引高氏侍婢阿染任司射。

    阿染立于西,与列座郎君、娘子作揖道:“司射阿染者,宣制如下:打中灯虎者,即奖一物,由作者所罚,次由作者猜射。”说罢向高氏俯首请道,“灯虎俱备,有司请射。”

    高氏笑道:“阿母年长,先请猜射。”

    高母推辞不过,便令侍女取一灯虎,念道:“堂主持家宅太平——打一酒名。”略作思考,道,“此乃阿婆清耶?”

    崔氏连笑:“是也。”说罢罚上一颗鎏金香囊。

    司射再请伊射之,崔氏因令人取来灯虎,念道:“声如风啸,形似凤翼;长短一排,参差不齐——打一乐器。”虽知谜底,崔氏佯作不知,猜错几回讨教道:“谜底是何?”

    惠通道:“箫也。”

    “竟是箫矣!”崔氏无奈奉上一串七宝璎珞,“妾又罚一物。”

    娄氏笑她:“阿崔管掌偌大家业,岂会在意几件顽物?”

    崔氏连笑:“娘娘折煞妾也,府库珍宝再多,皆归阿家所有,平日我们只盼过节呢!”

    “阿崔越发嘴贫,往后偏你无赏。”高氏嗔笑。

    诸媳皆笑:“娘娘不赏崔娘,我等怎以博戏赢钱?”

    “尔等赢了钱,也未见孝敬于我。”

    “娘娘此话违心,每有珍馐尤物,妾等焉敢不送将军府?”

    说笑一番后,阿染适时道:“崔娘子先酬二物助玩兴,再请惠通娘子猜射。”

    惠通扫视屏风,遣侍女摘下一条,念道:“轻盈三尺帛,道尽千古事;刘项先不识,孔家它最多——打一物。”立即了然,“书耶?”

    无忌微笑:“是矣!”

    高母笑问:“无忌,汝罚何物?”

    “惠通既通音律,新得一谱作罚。”

    “极好的物什。”

    “现由四郎射之。”

    无忌遂选其一:“和而不流,往来不穷——打一人名。”古今名流在脑中一一闪过,竟毫无头绪。

    观音婢见阿兄半晌无语,笑问:“谜底是何?”

    无忌迟疑道:“陶渊明耶?”

    观音婢得意摇首:“非也。”

    “孔明耶?”“嵇康耶?”……

    一个个名字被妹妹拨浪鼓似的摇头否定,无忌拧眉苦思不得其解,众人益是好奇,纷纷询问:“谜底是何?”

    观音婢扑哧一笑,手指旁座的惠通道:“谜底在此!”因是解释,“和而不流曰惠,往来不穷谓之通,此则‘惠通’也!”

    无忌撇嘴:“汝之灯虎扣合不严毫无隐射。”

    观音婢反问:“汝读《周书》乎?”

    无忌颔首:“已读。”

    “《周易》呢?”

    “略有涉猎。”

    观音婢回以白眼:“既读二书,岂能不知隐射?”

    众人听他二人争辩,皆起哄道:“无忌快受罚罢!”

    无忌无奈,罚上一书。观音婢接过一看,即掷于案:“《千字文》乃蒙学读物,我早识其字,重换一物。”

    无忌挤兑她道:“尔一四岁婴孺正当蒙学,切勿滥引经典。”

    “汝低看人!”观音婢朝他作猫脸,迫不及待问向司射:“该我了罢。”

    阿染:“有请。”

    观音婢扫视一圈,择一诵道:“是水它有味,无它菜不香——打一物。”看罢署名,即道,“酒也。”

    高母笑道:“观音婢当心受罚。”众人亦笑或曰为油或曰为醋,就连云阿也撺掇伊改口。

    观音婢昂首撅道:“三兄最喜饮酒,我偏不改。”

    于是众人求证安业:“谜底为何?”

    安业笑道:“五娘确实猜中。”

    “无酒菜不香……”云阿联系表妹所言捧腹大笑,余人也哄笑起来。

    鲜于氏见安业脸色不悦,沉脸斥向幼女:“云阿不可无礼。”

    一直插不上话的郑氏连笑:“舅母勿怪表妹,顽笑而已。”

    鲜于氏道:“承蒙她嫂宽仁。”

    众人正值玩兴,亦以不忌童言相劝,又怂恿安业继续射虎,直至打完所有灯虎,兴尽而散。

    鲜于氏却耿耿于怀,她总觉安业性情多变,不如行布等人磊落。他明明面露戾色,只一瞬又欣笑地去打灯虎。眨眼之间喜怒自如,鲜于氏越想越怕。

    “阿嫂怎未就寝?”送客而回的高氏见兄嫂立于廊下发呆,问道。

    “云阿好动,我若不督促只怕不肯入睡。”

    高氏笑道:“她二人到了一处总也说笑不完,情胜亲姊妹。”

    “这倒是……”鲜于氏颇感欣慰,自生云阿暴崩下血后,她再无所出,今后怕也难再诞育,现有观音婢作伴,女儿也不至形单影只。方一舒心,又思及方才所想,委婉道:“云阿总也没大小,只怕安业吃心,令汝为难。”

    高氏宽慰道:“安业虽不苟言笑,也不至在意童言,阿嫂无须歉疚。”

    “唉,后母难当,前室子不事继母者比比皆是。惟愿无忌早日长成,小姑也有依靠。”

    高氏长叹一声:“只盼鹅王长命百岁,护他兄妹平安长大……”须臾道,“阿嫂不必忧我,汝好生调养才是正事。”

    一语说至心事,鲜于氏叹道:“小姑怜我,特地访来蜀地药方,然久不见孕,命也。”

    “勿言丧气,那鹿胎膏定要常吃,不可断服。”未出阁前,姑嫂二人本就情谊笃厚,如今更是执手相惜。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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