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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无忌首次见到越公杨素。

    若论时下当朝显贵,则非越公杨素莫属。去岁,越公以四骑夜袭敌营大挫西突厥后,深受皇帝倚重,加之献后陵葬规格甚合皇帝从俭之心,由是封赏不断贵宠日隆。其府第奢华拟皇宫,家僮妓妾以千数;诸子加官进爵,位至柱国刺史,胞弟族亲并为尚书,位列公卿。其贵盛若此,人称近古未闻。

    越公其人,兼文武多权略,虽以名将着称,却有词义之美。无忌因是好奇,用兵以杀人立威的越公怎会有如“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这般清苍细腻的诗句?

    “昔与将军同袍之谊,今令郎婚仪,素不敢不来。”

    “越公亲来相贺,犬子何幸!”

    无忌望着人群中与父兄寒暄的花甲长者,只见他声如洪钟眼似挚鸟,健步有力气度不凡,与无忌心中的矍铄翁形象无异。然其致意父亲时言止有礼,目及他人则无视对方问候径直落座。一副跋扈自恣之势,顿时将无忌脑中的孤城落日、南雁纷飞之景驱散无形。

    “鹅王怎请来他!”

    头顶响起叔婆不满的声音,无忌询声望去,只见阿娘正向她笑着解释:“去岁征讨步迦之时,越公闻及安业亲事,曾许亲来观礼,鹅王当即应下,如今不宜再拒。”

    太夫人亦笑:“不宜抑或不敢,唯有你夫妇二人揣摩有术。”

    高氏面上闪现一丝愠色,须臾强笑道:“越国夫人,叔母从父妹、安业姑外祖母也,想是越公念及旧姻故来贺仪。若是‘揣摩’有错,还望叔母明示。”

    未料她竟敢当众反驳,太夫人虽怒却又不好发作,嘴角轻笑:“倒是我‘揣摩’错了,深怕鹅王为人所误,沦至趋炎附势之流。”说着喂一颗甘甜的婆淡果仁至无忌口朝他笑道,“我们长孙儿郎出于北魏皇室,昔为帝室十族名门之后,应怀瑾握瑜不同流俗,切莫阿谀权要自降身份,对否?”听得一旁的高氏暗自冷笑,转而招呼旁座嫂媳。

    无忌点头称是,却也察出叔婆与阿娘之间的针锋相对,然而以他单纯的思路来看,疼爱他的叔婆与阿娘皆是好人,同为好人的她们又岂会心思各异?故以他见,叔婆大概不满于越公的恃宠凌人。然而次日听了阿耶娘对话,无忌方是明白,一切和善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希望罢了。

    “太夫人倚老卖老,欺人太甚!我们邀请何人干她何事?”

    与妹妹坐于堂前斗百草时,无忌听见阿娘在向阿耶抱怨。

    长孙晟自顾饮下一杯酒,闻言笑道:“叔母心直口快,无须与她计较。”

    高氏撇嘴哼道:“平时针对于我倒也罢了,现连郎君亦为中伤,当真不可理喻!”

    “哦?”长孙晟放下杯盏,笑问,“叔母有何训示?”

    “叔母斥汝自降身份巴结权贵,有失名门之风!”高氏言语愈发不平,“且为我教坏的!”

    长孙晟闻言大笑:“叔母总算不觉第一高门者唯她荥阳郑!”

    高氏嗤之以鼻:“郑氏再贵能比及皇帝?我渤海高氏好歹出过皇帝,岂低人一等耶?”

    长孙晟轻拍她气红的脸,哄道:“何须与其门第之争?寒门未必无名士,世族未必皆贤孝,真贵族自风高,岂以门第论品行耶?吾妻者,齐清河王女孙也,冰清仪质婉娩柔则,此即真贵族者!”

    “正是!”高氏抿嘴而笑,气消大半,一记娇拳欲捶他,“就你嘴贫!”

    长孙晟顺势接过按于心口,作陶醉状:“我也只与你贫而已。”

    高氏抽回玉腕,指了指不远处玩耍的兄妹,却不知无忌此时正于心底偷笑。

    嬉毕,长孙晟道:“叔母非因我们请来越公气恼。越公内宠颇多,越国夫人生前常与怄气,叔母自然忿于越公。”

    “听闻越公后庭妓妾上千,个个浓妆艳抹身曳绮罗,越国夫人常为妒嫉,越公曾忿曰‘我若作天子,卿定不为皇后’。夫人竟以奏,越公因是坐免。”高氏捧腹而笑,“太夫人尚且精明,越国夫人缘何眼浅?好在越公后来复幸,否则岂不断送仕途?”

    “妒心乱智,献后如此,越国夫人亦如此。”长孙晟调笑道,“所幸汝非悍妒之人。”

    高氏白他一眼:“尔若四处留情,我自也生妒,然我必不闹开,人尽皆知自取其辱。”

    “汝将作何?”长孙晟闻言不禁好奇。

    “与其在此怄气,莫如携无忌兄妹归宁,再不归来。”

    长孙晟笑:“汝虽不闹,却能一招毙命。”

    高氏得意笑道:“汝常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长孙晟长叹:“养虎为患莫过于此,且是只母老虎。”

    “去!”高氏娇笑着推开他,复又回归正题,“越国夫人已死多年,当年献后亦未斥于越公,太夫人之怒毫无道理。”

    “不单为此,杨秀一案由越公主审,新仇旧恨,叔母岂会好脸相待?”

    高氏微微颔首,问道:“如此一来,鹅王会否远于越公?”

    长孙晟呷了口酒,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趋利避害,人皆如此。越公于我无害,为何远之?”

    高氏意会后窃喜不已,长孙晟既不顾及太夫人,她又何必惮之?此般想着,高氏暗觉自己胜券在握。

    “尔有醉美人,我对勤娘子……我赢了!”

    无忌被妹妹的欢呼声唤回,见她执花手舞足蹈,因笑道:“勤娘子花期未至,实为你输!”

    观音婢拨弄手中的花蕊,不可置信:“此非勤娘子耶?昨夜我叫婢子采来的。”

    无忌嗯道:“那更不是了,勤娘子朝开午死,岂有夜里开的?”

    观音婢自知阿兄较自己博闻,心底虽信却口中不服,将花推与席前,昂首哼道:“那是甚么花!”

    无忌竟被诘问,挠首嗫嚅着:“此花形似勤娘子却有分瓣,我……未能识也……”

    “阿兄既也不识,我今名曰勤娘子,仍是我赢!”观音婢鼓掌雀跃。

    无忌努了努嘴:“牵牛花既名勤娘子,岂可随意擅改?”

    见阿兄不愿服输,观音婢瘪了瘪嘴,墨瞳里郁积的乌云越来越黑,俄而一声晴空霹雳,豆大的雨珠顷刻落下,果然引来耶娘的关注。

    “我说它是勤娘子,阿兄偏不许!”曳着彩襦裙的小小身子犹如一朵彩虹飘进闻声而来的长孙晟怀里,伤戚的哭音抽抽噎噎,“阿兄不喜观音婢……呜呜……”

    “四郎,让与妹妹。”长孙晟心疼地拍着爱女后背,生怕她喘不过气来。

    高氏一眼瞧出幼女的把戏,奈何长孙晟以其最少特所宠爱,便朝无忌使了个眼色。

    无忌不情愿地起身,拣过花枝递与妹妹:“阿兄最喜观音婢,此花确为勤娘子,观音婢赢了。”

    观音婢破颜为笑,欢喜着伸手去接,却被阿娘拂之于地:“此非勤娘子,不可近之!”

    见爷仨被惊住,高氏一转警惕神色,笑着解释:“此花闻久伤神,且气味浓烈易引蛇虫,观音婢岂不惧之?”

    观音婢连捂双耳,奶声奶气嚷着:“不听不听,快拿开去。”

    “好了好了,我们不听阿娘唬人,耶耶哄你们去歇午觉。”长孙晟替她捂住耳朵,哄道。

    待他父子三人说笑而去,高氏半蹲下来,拾起地上散落的花枝深凝半晌:凌霄花此时现于府内,岂是巧合?

    果然,不久阿染来禀:“果如娘子所料,那凌霄花乃崔娘子去月令人植于三郎院内,云其花色艳丽可添喜气。”

    高氏疑道:“凌霄花可致落胎,崔氏究竟无知抑或有意……”

    阿染从案上挑了一只鎏金团花香囊递与主母:“然郑娘子初适,即便日后有孕,但不误服即可。再者大郎尚未继娶,崔娘子再是心重也防不到郑氏头上。”

    高氏闻了闻,置回案上:“就怕崔氏为人远比我们所想的阴暗。”

    阿染细思,倒吸了一口凉气:“娘子是说……日后不止大郎之子,就连四郎、五郎之子……”

    “她敢!”高氏怒拍凭几扶手,“我岂可任其为所欲为!”

    “娘子早罢其权为妥。”

    “不必!”高氏连道,见侍女疑惑,道,“行布未娶,为时尚早。”

    阿染再挑一只香囊予主母:“提及大郎婚事,娘子该着手绸缪了。”

    高氏闭目闻香,颔首以示满意,须臾道:“确该为之择妻。”

    阿染侍奉主母将选中的香囊佩至衣间,道:“长房娘子切勿再由太夫人指定,否则娘子更将受制于人。”

    高氏亦知此理,故于长子行布尤为和悦,甚至将其女带于身边照拂,希其日后顾念手足之情。然时下以妇人持户,虽行布于异母兄弟尚无害心,日后继妻不慈亦是枉然。故而高氏慎之又慎,于此缄口不言。

    如今,此事该是提上议程了。

    就在高氏访求人选之时,西突厥十余部尽降启民,步迦可汗西逃吐谷浑,长孙晟受令送启民可汗置于碛口,统辖步迦之众。

    “如今三娘、三郎皆已成婚,该为大郎继娶了。”临行前夜一番浓情蜜意后,高氏故作无意提及。

    娇妻如此善解人意,长孙晟心满意足,欣慰阖上双眼:“娶妻如卿,夫复何求。”

    高氏忽有一瞬羞愧,犹豫再三仍是委婉探询:“郎君心中有无人选?”

    长孙晟叹息一声:“大郎与前新妇伉俪情深,自任汉王府库真一职后不曾回京,恐未平复丧妻之痛,故我亦未提及……”

    “想来也是,团圆之际只能睹物思人,大郎自是不愿还京……”高氏叹息,须臾复道,“正因如此,我们更应为之再娶,若有新人抚慰,大郎或能释怀。”

    “然。是故新妇须由大郎钟意方可,否则适得其反。”长孙晟颔首,须臾道,“待有闲暇,我去书劝其年底回京,届时再询其意。”

    “嗯。”高氏阖上双目,心亦安定下来,仿佛一切将随心中设想如愿进行。

    转眼岁余,长孙晟一去半载,就连除夕亦未回返,始来归时,高氏于此颇受煎熬,然自曲江池一见钟情后,她便已知嫁与长孙晟这类英雄需要付出代价。如今她更加明白,她的生活里不单只有风花雪月,还有一双年幼子女的安稳未来。

    因丈夫不在,高氏借口归宁守岁,推辞不去薛国公府。高氏母家同在永兴坊,两家因是走动频繁。如今的高家虽不比昔日王府显赫,却也是世家大族。

    除夕这日,高氏母子归省,除了兄长高士廉一如既往不在,家里竟多出一位客人。

    “惠通出生时汝已出阁,加之常年随父居于密州,汝不之识。”席间,高母向小女解释。

    嫂鲜于氏亦道:“阿家月前回渤海郡探亲,见而爱之,故今接来游玩。”

    “原是族兄之女。”高氏恍然大悟,因是笑问,“汝今几岁?”

    小娘子垂首谦答:“年将九岁。”

    高氏且喜且叹,她一直想为行布继娶高氏女,可思来想去,苦无合适人选,今之惠通无疑最佳。然而,她仅有九岁,其年虽可定亲,可到底还是年幼,只怕长孙晟不会轻易同意。这般想来,高氏复又苦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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