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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声音带着笑,没有半点阴霾,细听之下还有些无辜。

    傅锦梨听见,眼睛一亮,反手就将棍子扔了,张开手就往外头跑。

    “是爹爹,梨子爹爹回来!”

    周意然侧身让了她,目光追随着跑得不太稳当的小孩儿,不可避免地也看见了那进到院中,施施然蹲下去接住傅锦梨的人。

    傅应绝嘴上喊她“慢些”,可接住小孩儿的那一瞬间,眼中的笑更真切了些。

    “我想你!”

    傅锦梨扑过去,挂在他怀里就不动了,脑袋埋着蹭了蹭之后,又有些委屈。

    “小朱坏蛋,爹爹下次带着,小梨子今日踹了两个大大的,门!!”

    迫不及待叽叽喳喳地说着。

    傅应绝就笑着应,虽然只是简单地“嗯”两句,却不敷衍。

    等将小孩儿抱着站了起来,他此刻的模样才算是完完全全地落入众人眼中。

    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了,低头哄孩子,凌厉的侧脸冷白似玉石。

    本应是乖戾狂妄的人,脸颊上却不知在何处沾了点灰屑,很是突兀,但一下子就将那点鸷辣淡化,无端添了些孩子气。

    他的头发总是半披着,素日看起来骨子里都是懒的,今日为了方便行事,扎了起来发尾全笼在了脑后。

    还是散漫地,但是恣意极了。

    经过几日无休止的鏖战,他不见疲意,只是头发多少散了几分,减了身上的肃杀气。

    周意然许久没见他这样不讲究了。

    再打眼一瞧,他是单手抱着傅锦梨,右手垂在身侧,血迹从护腕上一直蜿蜒到指尖,最后在滴答落在草地。

    血脉虬勃的手背,染上血色。

    可傅应绝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神色如常,还怕弄脏了傅锦梨的衣裳,迟迟没有用那只手碰到她。

    傅应绝被她的头发落在脖子里一下一下地蹭,不由微抬了下颚,笑骂她,“龙崽还是狗崽。”

    “是小狗龙!”

    傅锦梨笑得见牙不见眼,牢牢抱住就不撒手,傅应绝也由她。

    两人站在院中,他身后是有序涌入将院子团团围起来的伐淮军,不远处还坠着身上左一处黑右一处破的赵驰纵跟裴风。

    两人灰头土脸地,一看就晓得是跟着在战场上混了一阵。

    周意然抬脚走过去,站在两人后头,只是在路过傅应绝时,启唇无故道了句,“舒坦日子过久了。”

    傅应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托大将军的福。”

    两人的对话没头没尾,打哑谜一样,除了对方没一人听得懂。

    不过就算听懂了也无甚用处,不过是大将军讽这位帝王好日子过久了,在宫里久不上沙场,竟是落到了要挂彩的地步。

    不过周意然也就是嘴上一说,心头也清楚是个什么情况。

    短短三日,就能够破了至少要周旋大半月的战事,可想而知这人玩得是有多疯。

    换个人,可不仅仅是手上流点血那么简单。

    傅应绝也没在意,只嘴上不饶人。

    总归是要先处理残局地,终于分了丝目光给屋子里已经像是天塌了一样的主仆两人。

    朱妄语脸色青白,这次不是疼的,是吓的。

    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指向了傅应绝。

    唇一抖,声音支离,“你.........是你——”

    里头的惊恐与绝望不容忽视。

    可怎么能够不绝望呢。

    这小孩儿的爹,分明是来投靠他的土匪头子。

    可眼前人那张脸,就算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

    托了朱易的福,那家伙有贼心有贼胆,早早就酝酿了要谋权篡位,家中绘一幅帝王肖像便不是什么大事了。

    因为怨之入骨,整日里都要拿出来观望咒骂,也是傅应绝身体好,要不早叫他念叨得驾鹤西去了。

    有这样一个父亲,朱妄语耳濡目染之下,不仅复刻了父亲的反叛之心,更是对画像上的人,记得铭心刻骨。

    现在那一张脸,就这么摆在他眼前。

    活生生地,比之画像上还要惊为天人。

    但朱妄语没那个闲情逸致再去欣赏了,脚一软,整个人压在下属身上,两人缠做一团,滚在地上。

    “主公!”

    下属喊着,手脚并用地将朱妄语撑起,却是忽然闻到些腥味。

    一愣,低头看去——

    他主公被吓溺了。

    对面的人不约而同嫌弃地退后半步,就连傅锦梨都撅着嘴巴,想羞羞脸,又觉得这举动没礼貌,便没多话。

    可她知晓要饶人,她爹就不是什么大好人了。

    傅应绝的嫌弃不加掩饰,反唇以讥,“主公?”

    “也就是朕命不好,不像你,还有人伺候吃喝拉撒。”

    “你——”

    下属很是忠心,虽然察觉到形势不对,但还是见不得别人侮辱主上。

    他反应大,跟他比起来,朱妄语就像是没了声息一般。

    在下属正准备强撑着放言吓唬一通之际,朱妄语却制止了他的动作。

    “主公?”

    朱妄语拉住他的手都在抖,显然是怕极了。

    他本就拈轻怕重,现在别人都杀到家里来了,眼看小命就要玩完,哪里还敢放肆。

    “完了.......”喃喃着。

    全完了。

    濒死的恐惧叫他浑浑噩噩的脑子犹为清醒,看着傅应绝,再看看所谓啸云庄来人,思绪一点点地串联起来。

    实在荒唐!

    竟是骗他至此.......

    骗他至此!

    “傅贼!你卑鄙无耻!”

    触底反弹了,心头的不甘和怨恨齐齐涌出,朱妄语忽地歇斯底里吼了出来。

    眼球充血,浑身的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傅应绝却纳闷,不解极了,“你书没读透吧。“

    “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皇帝点灯?”

    这可不是卑鄙。

    父子俩狼子野心,可没人拿刀架着逼他谋反。

    也没哪位圣贤说过,遇见别个反了,还要拱手送上江山的。

    他傅应绝是有点小钱,但不是散财童子。

    自身情况也跟以前大不相同,如今皇位是有人继承的,可得给人守好了。

    他说话是一贯地气死人不偿命,傅锦梨更是认真地接话,“皇帝可以,小殿下不行~”

    爹爹说小梨子是小孩儿,小孩儿玩火要尿床。

    朱妄语无助极了,又叫父女俩气得吐血,周围又都是敌军,根本无处可逃。

    恍惚地巡视一圈,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还有站在里头的人都刻入脑中,此时,那种大势已去的念头又破土而出。

    他有些喘不上气,咳嗽了两声,秉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便开口周旋起来。

    “我荣幸至此,竟会轮得到陛下亲自动手.......”

    “你?”傅应绝摇头,很是直白,“你脸好大。”

    朱妄语顶多是顺带,这一趟主要是溜娃。

    朱妄语凝噎,缓了缓,又问,“陛下当真不辱将皇一称,能如此迅速将行云岗破开。”

    又看向站在一旁微垂着眼的周意然,还有他身后的裴风跟赵驰纵,恨不得将几人嚼碎了。

    咬牙切齿地。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将军吧。磊落半生,竟是耍了这样腌臜的把戏来骗我,怕是不太值当。”

    周意然不痛不痒,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是真的恨极,眼神也极吓人。

    裴风跟赵驰纵缩着往周然身后藏了藏,前头人的背影实在坚挺高大。

    灰头土脸的两人狗仗人势,提高声音就怼。

    “谁骗你!小爷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啸云庄少主子。”

    “就是就是,我爹说了兵不厌诈,是你自己笨。”

    可不是笨嘛,虽然里头有某人的恶趣味,但他叫人耍得团团转,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因。

    朱妄语只觉得气血翻涌,怕是再说下去就能叫他们气死。

    可几人的嘴脸实在可恶,对他这阶下囚太不友好,只得又将矛头对准了里头看起来最可欺的傅锦梨。

    “学如此诡毒之君道,也不怕日后害了自己!”

    话不好听,傅应绝危险地眯起了眼。

    但胖娃娃根本听不懂,“你话好多,小梨子听烦了~”

    没什么耐心,跟爹学的。

    傅应绝也不再跟他废话,徐徐看向朱妄语,启唇一笑,“等人呢?”

    朱妄语眼一滞,故作自嘲,“陛下说笑,我如今还能等谁。”

    “是吗?”傅应绝态度也好极了,像是放下了心,“那便好,你寻南山下的诸位也叫我给你带了句话。”

    他一句寻南山,叫朱妄语瞳孔兀地紧缩,心间愈发不妙起来。

    紧接着又听傅应绝温声道,“说是主公若是牵挂,驾鹤同去便是。”

    “傅应绝!”

    朱妄语暴起,再也装不下去,“你你......逼人至此,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傅应绝蹙眉,神色冷下来。

    只觉得这死字太不吉利,先将傅锦梨耳朵捂住。

    傅锦梨懵懵懂懂,揣着小手,顺势靠下来。

    “咳咳咳——断人后路,赶尽杀绝,暴君,暴君!”

    无怪他反应那么大。

    傅应绝这是徒手将他活命的火光熄灭。

    就在寻南山下,他还留有一道精锐,寻南山中通了隧道,连接外城,只要那些人还在,他就还有机会能逃。

    可傅应绝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他后路早就被斩断了。

    痛彻心扉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恨不得将眼前几人千刀万剐。

    “说够了?”傅应绝扯唇,笑意落下来,没有了方才的和颜悦色。

    朱妄语一时间被镇住,声音渐渐小了。

    眼中一闪而过的嘲意,傅应绝声音没起伏,很平静,却像是宣判了他的死刑。

    “朕此番还要多谢你倾囊相助,慷慨敞怀。”

    他眼皮半耷拉着,不欲再多拖。

    侧过身去,不再多言,已做了要离开的架势。

    只是走出了几步,又停下脚,黑发一荡,偏过头来——

    朱妄语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人如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间可见睥睨。

    他怀里的奶团子将下巴杵在他肩上,小脸肉乎乎,满眼纯然地看着。

    刚开始他并不觉得父女俩像,因为气质绝大的差异能叫他忽视所见的皮肉相似。

    可现在。

    傅应绝在他眼里,只能看见半张侧颜。

    那双凤眸,眼睫耷着,下阴影却带着锋利的长弧,没有波动的时候不觉死气沉沉,只是叫人忽感被压得喘不过气。

    而那小孩儿,一双眼睛仍旧圆润稚气,却是一模一样的冷心。

    朱妄语一时看得出神。

    只只见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

    “便以死谢罪,告慰皇恩。”

    朱妄语眼中的光,一下就寂灭了。

    ————

    这次别看傅应绝风轻云淡,好像喝口水那么简单。

    其实里头凶险是个明白人都看得清楚。

    不光淮川军,就连寻南山下那一窝,都叫他一举捣毁。

    这可能不算什么,要命就要命在时日太短,便是周意然见了都要道一句疯子。

    只是疯子不管不顾地在外头撒欢了开心,现在却对着小女儿的眼神,神色僵硬。

    “给我。”

    傅锦梨胖爪子掌心朝上,在傅应绝面前摊开。

    傅应绝慌了一息,又很快恢复淡然,将她手推回去,道,“没钱。”

    现在倒是梳洗后换上干净衣裳了,看着也是人模人样地。

    面对胖团子的质问也理直气壮,“你现在都管着偌大一个土匪窝了,问我要钱,不合适吧。”

    可傅锦梨哪里是要钱。

    她固执地抬着手,仰着胖脸,犟驴一样盯着傅应绝。

    傅应绝被她看得不自在,胡乱应几声,抬脚就要走。

    可小孩儿一伸手,只拽住片衣角,他拖都拖不动。

    傅:……

    有时候他当真不想说多话,傅锦梨这逆天的力气实实在在叫他吃了不少瘪。

    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无奈回身道,“我真没藏你的糕糕。”

    傅锦梨却小声哼哼了下,带着些细颤的哭腔,眼中马上波光闪烁。

    说哭就哭,呜呜咽咽地闹得人心闷。

    “爹爹要死掉,小梨子又捡破烂,我是小孩儿,没人要了……”

    “呜哇爹爹可不可以,不死——呜呜——”

    一把抱住傅应绝的腿,脑袋迈着,哭得双肩颤抖。

    这是真伤心了。

    倒是傅应绝,莫名其妙起来。

    “朕知道你觊觎皇位,也没说不给你。”看着哭得可怜兮兮的胖丫头,他脏话也说不出口,只道:

    “但朕能不能多活两年。”

    好好地,怎么他就要死了。

    傅锦梨擦擦眼泪,憋着哭,努力捋平了声音,“小梨子看见,流血啦……”

    “小蔚说,话本子生重病,流血不告诉小孩儿,寄己找地方埋。”

    “我看不见,爹爹埋哪里我找不着,哇——呜呜。”

    “可不可以一——”

    “闭嘴。”傅应绝忽地将她嘴巴捂住。

    怕是再叫她说下去,不仅自己得埋土里,大启这根独苗都得跟着去。

    不过还是清楚了这小孩儿怎么嚎成这样。

    又好气又好笑。

    “薛福蔚是你亲哥吧。”

    两只呆瓜凑一块儿都看不出好赖来,小胖子张口就会说,吃苦收拾烂摊子的是他。

    “不是,爹爹说,呜呜……周周哥哥是……”

    她是有亲哥的,她爹亲口告诉她的,叫周意然。

    “……”

    傅应绝拿着没办法,糊涂蛋不是白叫的。

    只得跟她解释,“只是受点小伤,死不了。”

    是真死不了,好不至于体弱到这地步。

    傅锦梨不信,扯着他衣摆子擦了擦眼泪,“骗愣,死得鸟……”

    “……真死不了 ”

    “那给,小梨子看看。”她伸出爪子,又摊开来。

    扁着嘴,是在憋眼泪。

    哭得眼睛也红,脸颊也红。

    整一个小可怜。

    傅应绝没法,将掌搭在她手心。

    可她手太小,只能塞下两根手指头。

    踮着脚尖,却够不到看。

    又哭着撒娇,“下来一下,爹爹下来。”

    傅应绝蹲下,还要配合地掀开衣袖。

    穿的是宽袖衣裳,掀开很轻便。

    他那只手,并不纤细,又不是孔武粗狂,是恰恰好地绷实感。

    现在却缠着几圈白绷带,白色下头隐约能透出些血红。

    显然伤口并不浅。

    傅锦梨没忍住,又细声细气地哭了两声出来。

    傅应绝不觉有什么,却是一贯见不得傅锦梨的眼泪。

    囫囵给她看了眼,就要掀下衣袖。

    “我又不是小姑娘。”

    可手叫小孩儿攥在手里,她不撒开,根本抽不出来。

    傅锦梨捏着,又不太敢用力,小声地问傅应绝,“痛不痛呀,爹爹痛不痛……小梨子吹吹。”

    傅应绝也是个凡人,没做到铜筋铁骨,痛觉是有的,但没什么妨害。

    “不痛。”被这样捧着,他有些不自在,不是不喜欢,只是难为情。

    暗骂自己一声矫情,便要哄傅锦梨松手。

    却见——

    小孩儿额角有光点慢慢汇聚,待凝实之际竟是个龙角的形状。

    但没维持太久,又很快消散而去。

    傅应绝心头咯噔一下,没见过这样的。

    傅锦梨的龙角,要不是能量耗空,是不会消失的。

    现在这样,显然是勉强凝实——

    “傅锦梨,住手!”他不由疾言语,加重了语气。

    但已然晚了。

    胖丫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伤处——

    伤口在慢慢发烫,不过稍许,一个呼吸间都没用到,那初痛感已失,半点不适都不再有。

    已然是愈合了。

    傅锦梨也适时松开,像是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下子咧开嘴就笑,还要揣着小手求夸,“小梨子,大夫啦!治病,爹爹死不掉!”

    爹爹是死不掉了。

    爹爹拿起一旁的放着的衣带子就要抽过去。

    题外:这次真不是耗尽能量了,傅爹也有许多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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